第41章 記憶中的老舍先生(6)(1 / 3)

我早知道他毛筆字寫得不錯。當年《說說唱唱》印信封信紙,刊名和地址用手寫體,都是汪曾祺起稿。他挺愛幹這件事。顏體,歐體,柳體,三種各寫一張。楷書,行書各寫一行,請全編章部民主挑選。人們評頭論足,叫好的人不少,但沒人因此稱他書法家。更沒人求他的字。不是那時寫得不如後來好,而是那年頭寫好字不稀奇。我們不到100人的小機關,能寫好字的夠半打:老舍寫魏碑,端木寫小篆,王亞平、柳倩寫行書,都有兩下子。有次政治學習,上邊交待討論時要作詳細記錄,以備檢查。組裏選人做記錄。主持人端木蕻良問:“選寄水行不行?”大家都說好,一向“逆來順受”的金寄水卻把手舉得高高的喊道:“不行不行!”有人問他:“你向來不是寧當記錄也不願發言嗎,這回怎麼不幹了?”他說:“幹也行,我有個要求。”端木問:“什麼要求?”寄水說:“允許我用毛筆記。別強迫我用鋼筆。”端木一笑說:“就這要求呀?批準啦。”寄水鬆口氣說:“這就沒說的了。有,同誌提過意見。說我愛用毛筆不用鋼筆是甘於落後,不求進步的表現,其實是我用鋼筆跟不上趟……”

我現在手中還保存著寄水自己寫的名片,放在書法展覽會上決無遜色。但他連書法家協會大門朝哪兒都不知道。

曾祺書法出名,首先是他寫得好,其次也得承認他有福氣,趕上了好機遇。

人們對曾祺與酒的關係說法頗多,認為連他的飛升也是憑借酒力,懷疑他不久前參加五糧液酒廠的筆會有不利作用。對此我持否定態度。曾祺嗜酒,但不酗酒。40餘年共飲,沒見他喝醉過。斤瀾有過走路撞在樹上的勇敢,我有躺在地上不肯起來的謙虛,曾祺頂多舌頭硬點,從沒有過失態。他喜歡邊飲邊聊,但反對鬧酒。如果有人強行敬酒,鬧酒,他寧可不喝。我跟他一塊參加宴會,總要悄聲囑咐東道主,隻把一瓶好酒放在他麵前就行,不要敬也不必勸,更不必替他斟酒。大家假裝看不見他,他喝得最舒服,最盡興。

從80年代起,家人對他喝酒有了限製。他早上出門買菜就帶個杯子,買完菜到酒店打二兩酒,站在一邊喝完再回家。這種喝法非他獨創。當年趙樹理就是這個喝法。北京文聯在霞公府,拐個彎就是王府井,從南口到劍匕口,沿途有兩家酒店,到八麵槽往西則是山西大酒缸。樹理拉我們去吃山西刀削麵,從南口開始,見酒店就進,進去多了不要,隻打一兩,站在櫃台前一揚脖喝完,繼續前進。這樣到大酒缸時已有酒打底,再要二兩酒四兩刀削麵一盤香椿豆。連飯帶菜就算全齊。曾祺繼承這個喝法稍有變化。三年前他小病進了醫院。我去看他的,他說大夫講他現在的病沒什麼,要緊的倒是要馬上戒煙停酒。不然後果堪憂。他打算執行。這以後我就有好長時間沒見過他。隔了半年多在一個會上再見麵把我嚇了一跳。隻見他臉黑發膚暗,反應遲鈍,舌頭不靈,兩眼發呆,整個人有點傻了!吃飯時有人給他倒了杯啤酒。他說:“就這一杯,我不敢多喝。”他三口兩口把那杯酒喝了下去,馬上眼珠活了,說話流利丫,反應也靈敏起來。我回家後就給斤瀾打電話,我說:“老頭不喝酒有點變傻了。你最好跟他家裏人說說,是否叫他少量喝一點,要不老頭就傻了。他兒子王朗還是開通的。隻是他那臉色太暗,缺乏光彩,這怕不是好兆頭……”

也許我這話起了極壞的作用,此後吃飯他又喝點酒了。絕沒有放開量喝。這次去宜賓,雖是在酒廠開會,備得好酒,他也喝得很有控製,我和朋友們一邊暗地監視,並沒見他失控過。倒是他應酬太多,令人擔心。不斷有人要他寫字畫畫,常常忙到深夜。我曾勸他:“別太客氣。累了就不要寫。這麼大年紀了,不是小孩。”他說:“沒事,寫累了倒下就睡著,倒也好。”

從感情上說。我倒覺得他臨離開這個世界前,興致極好地喝兩杯未必是壞事。若在告別人生之前,連回味一下酒趣也沒辦到,反倒大小是個遺憾。

曾祺曾給我和朋友們講過一件趣事:京劇團有個老演員參加體檢。醫生看了他的各項化驗後說:“您的身體不錯。可是不能再抽煙喝酒了,隻要你下決心馬上戒煙斷酒,再活二十年沒問題!”

老演員說:“不抽煙不喝酒了,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在潛意識裏,曾祺可能是欣賞這位演員的煙酒觀的。

我和斤瀾都剛恢複工作,《北京文學》一位編章陪同我們三人去一趟絲綢之路。到了吐魯番,伊犁,酒泉,敦煌,蘭州。因為隻靠文化界朋友“友情幫忙”,沒有官方的“公事接待”,這一路走得很艱苦。有時因為借不到車,關在旅館中幾天無所事事。有時車借到了司機大老爺卻架子很大,拿我們當盲流對付。從烏魯木齊去伊犁時,那位司機帶的私貨太多,把汪曾祺塞在大箱小包的縫中,還對他說:“老頭,你給好好看著點!”到了伊犁,《伊犁文藝》一位資深編章陪我們去察布查爾山中訪問哈薩克牧區去,那編章批評了司機幾句,第二天早晨回伊犁時司機竟把編章扔在草原上……盡管受了許多氣,吃了許多苦,但因做夢也沒敢想今生今世還有機會享受這般自由,仍感到幸福天降,樂在其中!特別是曾祺,再艱苦他也沒叫過苦,再受氣他也不生氣。我有時管不住情緒想發脾氣,一見曾祺逃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超然冷靜,馬上氣散火消。從新疆回來之後,我特地把藏了多年的《壇經》找出來從頭讀了一遍。

我跟曾祺相識近50年,沒見他人前發過火,沒聽他人後貶過人。幾十年裏我隻聽他流露過兩次“不以為然”的情緒。一次是對當年把他定右派的某位領導人,一次是對個別新潮派。他有次與二位文學新星一道外出參加活動,這二位嫌酒店檔次低要搬家,嫌介紹時把他們排在後邊要退席,說起話來氣衝鬥牛,一舉一動都透著小人得誌。有人談起孫犁同誌的文學成就,說他是少數幾個真懂得什麼是文學的人,他的語言是隻能體會,不能模仿的。他們把嘴一撇說道:“可是孫犁也缺乏自知之明之處,對我們這批人也想指手畫腳,他寫文章惹我們,我們就聯合起來轟他,怎麼著,他還不是叫我們轟在讀者眼裏掉了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