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亭下是一片湖水,過去是有蘆葦的。這地方本極荒涼,光緒甲午年間忽然傳出水中出現了水怪,吼聲如牛,有人說看見它半夜從水中躍出,頭如磨盤,兩眼光芒刺人,張著血盆大口,並聲稱專吃洋鬼子。一傳十十傳百,全北京的閑人與忙人就都趕來看,小販們見是做生意的好時機,就在湖邊擺起各種吃食攤、雜貨攤、香燭攤。大清國京兆尹下令禁止觀看,誰也不聽,隻好派兵到湖中抓水怪,說是兵從東邊下水,水怪在西邊吼叫;兵趕到西邊,水怪又從東邊冒頭。皇太後見“剿”法無效,改為“撫”法。請二百名和尚道士來建法棚,作法事,誦經拜佛,焚表燒香,要和妖怪交朋友。沒幾天日本人在大東溝外打起仗來,整個北洋艦隊泡湯了,才把這妖怪的事不了了之,而湖邊也就形成個小市場。
湖北岸也有個土崗,上邊也有幾間房屋,但名稱沒有南邊的雅,名叫“窯台”,是明朝燒磚瓦的地方。湖水中有幾處高坡,原有樹林,樹林中有不少墳墓,石評梅高君宇合葬在此,有位以喝酒聞名的“醉郭”墓在此,賽金花墓在此。還有兩個墓一叫“香塚”,一叫“鸚鵡塚”。“香塚”前有墓碑,碑文頗有文采,曰:“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日缺。鬱鬱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竭,一縷煙痕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又詩雲:“蕭騷風雨可憐生,香夢迷離綠滿汀。落盡夭桃又濃李,不堪重讀瘞花銘。”而更有警世意味的倒是“鸚鵡塚”的銘文,那隻鸚鵡很靈巧,會背詩,主人不在家時被貓咬死了。主人寫給它的銘文說:“文兮禍所伏,慧兮禍所生,嗚呼!作賦傷正平。”
四
說到陶然亭來的戲劇界朋友,多半是來喊嗓的,是指太平盛世。我到陶然亭後所認識的這幾位朋友,卻一個也不喊嗓。因為那時是“文化大革命”正在“徹底完成”之際,這幾位朋友是被革出藝術界的,不敢再喊。我們隻是默默地打拳,小聲地閑聊。我們之外喊嗓的人是有的,多半二三十歲,身穿紅衛兵的假軍裝,張口就是:“聽罷奶奶說紅燈……”再不就:“朔風吹,林濤吼,萬千氣象。”一聽這個,我們就趕緊縮緊頭,把臉扭向山坡。我們的“首領”沈玉斌先生,是北京戲校創始人,第一任副校長。有人就小聲開玩笑說:“沈先生,別扭頭啊,這是您的學生!”沈老往地上吐一口唾沫說:“別罵我了!您聽聽,滿嘴牛黃馬料,我有這種學生嗎……”所以至今我一見到站在台上或電視屏幕前,厚著臉噴吐“牛黃馬料”,並大言不慚介紹自己的“成功之路”者,總想起沈先生來。單就這句唱詞看,本沒什麼不好,但一聽這唱詞就使人想起提倡它的那位“女王”和他們製造的地獄,就不由得毛骨悚然。這是符合巴甫洛夫條件反射論的。如果我們麵前有個孩子,你每天叫他聽貝多芬的《月光曲》,聽一個樂句打他一鞭子,如此重複幾百次,我相信你即使手中不拿鞭子,他聽到這樂曲也會渾身發抖。你再罵他說“貝多芬的音樂是美的,你不會欣賞是愚蠢的表現”,他也還是厭惡那音樂的旋律,這是彈琴的人無法理解的。
在我們這一群朋友中,隻有一個人唱樣板戲而不遭到我們反感。此人姓勵,人稱勵八爺,他是電話局職員,從北京有電話局那天起,他就是職員。他給荀慧生、馬連良、譚富英都安過電話;他是戲迷,從小就住在黑窯廠,是賽金花的鄰居,也是參與為她治喪的一個人。他和許多著名演員不僅認識,而且從孩子時就跟他們在陶然亭一塊遛彎。他的記性又極好,凡朋友們唱的戲,他都會唱。因為他都給他們捧過場,不是會唱一段或一場。每場戲從鑼鼓點到胡琴譜全會。不管哪個行當哪個流派,他全會。有的演員學“馬派”,忘了一段詞,就來找他,“八爺,《十老安劉》那一段怎麼使腔?您給我捋捋!” “好!”他馬上整出戲給你唱一遍。可他沒上過台,他的嗓子不好。他惟一的消遣就是早上進陶然亭,一邊遛彎一邊唱。一出戲從開場唱起,圍著公園遛一圈,恰好唱到閉幕。他邊唱邊白邊做手勢身段。別人看他笑他,他全不理,自得其樂。可“文化大革命”一來,壞了,他進了公園剛念一句引子“金井鎖梧桐”,一群劇團的紅衛兵把他圍上了:“怎麼著小子?你敢放毒?”嚇得他不敢再唱。可是他不唱戲比生病還難受,幾天下來,又黃又瘦。他說:“這怎麼辦?不讓我唱我要憋死了!”朋友們隻好勸他:“沒法子,你就改唱樣板戲吧!我們不怪你!”從此他就改唱樣板戲。可紅衛兵聽見了還是要鬥他,因為他唱的比哭還難聽。
五
勵八爺除去會的戲多,一天唱一出自娛,還有兩大特點:收集戲報、小報,熟悉陶然亭的掌故。他大概從民國初年就收藏海報,每看一出戲,便把海報保存下來。要查哪一年北京的什麼戲院演過什麼戲,誰參加演出,你去找他,決不會叫你失望。這個愛好保持下來,到了“文化大革命”期間沒海報可收集了,他就收集各種油印、鉛印的傳單、小報。什麼“打倒彭羅陸楊”啦,“擊退二月逆流”啦,他全有。“文化大革命”過去後,文物部門發出啟事要收買“文物”,他捧著這些去賣,人家看了一眼,說這算不上文物,不予收購,他心中十分委屈。我本有意把他這些東西買下來,認為這實在也應算難得的“文物”,又怕他礙於朋友交情不肯收費,遲遲未開口,後來聽說他一怒抱到收廢品處,當爛紙賣了。我後悔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