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去了浙江諸暨城,為討論作家楊佩瑾的長篇小說《浣紗王後》。
清澈而豐盈的浣紗溪由古越國流淌至今。西岸是西施的出生地苧蘿村;對岸是鄭旦的家鄉鸕鶿灣。
山勢俊秀,水色瀲灩,碧綠的浦陽江邊,當年西施浣紗的巨石依舊。
就在苧蘿山下,依山傍勢地建起了一座西施殿,樓台亭閣,古色古香。西施塑像女神一般端莊聖潔。還有車站、賓館前佇立的西施,如紗似水柔情飄逸。
兩千年的西施姑娘依然散發著青春氣息,與她故鄉的土地一同成為永遠。
曾為浣紗之女的村姑西施,在水邊邂逅了四處尋訪美女的越國重臣範蠡。範蠡與西施一見鍾情。但範蠡複國雪恥的計謀在心,欲獻西施於吳王夫差,以西施的絕色美貌迷惑吳王,以圖有朝一日裏應外合,共施滅吳興越之大業。於是範蠡忍痛割愛,舍棄私情,對西施曉以大義,委以重任,而後令西施奉呈越王勾踐,並在越都紹興美人宮,對西施、鄭旦等諸多美女進行文化補習和間諜培訓。三年後,西施色藝雙全,琴棋書畫無所不能,然後揮淚辭行,悲壯離別故鄉,奔赴報國前線吳都姑蘇。在吳國多年,以其美貌聰慧博得吳王的信任和喜愛,幸獲王後之尊;但西施曆經風險磨難,對故鄉和範蠡的癡心不改,若幹年後終於協助越王大敗吳國,與她的恩師和知音範蠡重續姻緣,遠避塵囂而去……
史書是這樣記載的。文學和民間的故事也一直是這樣流傳的。
立於史書上的西施,是一位深明大義、胸懷大誌的巾幗英雄。
活在諸暨民間的西施,是一位救國救難的保護之神。
可是,那個原始而本真的西施,究竟是怎樣的呢?有沒有人問過西施,她是願做浣紗的西施,還是做王妃的西施?
公元前的西施姑娘,帶著山林溪泉的地氣和野味,車轔轔馬蕭蕭,從苧蘿山一步步走向姑蘇的館娃宮。十幾年風雲激蕩、天低雲暗,然後風消雲散、風清月朗。無論西施和範蠡最終隱居於煙波浩渺的太湖,還是魂殞越王勾踐的權力刀劍下,西施真正的歸宿隻有她故鄉的土地。在山清水秀的浣紗溪邊,西施還原成一個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民女。她不再負有沉重的責任和使命,無須再委曲求全、夜半驚夢;她浣紗織布、粗茶淡飯平安度日;夫妻恩愛、生兒育女繁衍後代;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唱就唱,想愛就愛,不想愛的不愛就是了……
可惜那已是西施身後的夢了。少女西施夢斷浣紗溪。
那個春日的傍晚,我徘徊於諸暨街頭。從噴泉那邊西施潔白的塑像上,似有迷離彷徨的眼神飄來;從晚霞映紅的江水裏,似有西施哀怨的歎息傳來。我傾聽她呢喃絮語,方知古往今來,女人的心事,其實全然無法由男人書寫的曆史洞悉。
我們也許真的需要換一種思路,來為西施想一想了——
即使曾有吳王滅越的“會稽之恥”,但如若越國富庶強大,還用得著將西施作為貢品晉獻於吳王麼?如果越國的君主雄才大略深謀遠慮,複國大業何以依賴一個女人的拯救呢?範蠡把心愛的西施獻給吳王時,在女人和真情、權力和榮譽的秤砣上,後者顯然比前者占有了更重要的位置。那麼西施難道沒有理由對範蠡失望麼?麵對一個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無法享用這份真情的男人,西施究竟為什麼非得一如既往地愛慕下去呢?西施之愛範蠡,範蠡在她心中究竟是作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男人,還是最後殘存的家園和故土的象征而已?範蠡用國家社稷民族的責任去說服、鼓動、誘惑西施的時候,西施實際上已經成為被王權利用、被政治奴役的工具,她必得付出自己一生的幸福作為代價。那麼,西施真的是心甘情願的麼?在西施的價值取向中,社稷的責任和女性的情感選擇,哪個更為重要呢?西施作為中國曆史上第一位女間諜,究竟出於自願還是由於被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