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失的日記(1 / 3)

我在這裏記述的,是一段真實的往事。

很多年裏,我一直不知道怎樣來敘述這個故事,我擔心會把一個真實的好故事講假了。這也是我始終未把它寫成小說的原因。

這個遺失日記的故事,同一個名叫過大江的年輕人有關。

過大江,是一個很特別的名字。聽起來有點像舞台上的劇中人,但這確實是他的真名。故事發生那一年,1968年,他才14歲,是杭州一所中學“新初一”的學生。

那年我18歲。由於“文化大革命”的耽擱,算是老初三了。

他和我雖在同一城市,卻不是同一個學校的。我和他之間猶如隔著一條大江,在擁擠而繁華的茫茫人海中,各行其岸,原本無緣相識。

那一年年初,由於“文化大革命”中一場突然的變故,我丟失了心愛的日記本。

那兩個日記本,其實是被人強行搶走的。日記中記錄了我剛剛萌發的一場初戀隱秘的心跡。而我那個初戀的對象,另一所中學的“老高三”學生——那所學校的一派紅衛兵頭頭,此時已被另一派打倒,那另一派的紅衛兵湧入我家翻箱倒櫃,發現了我的日記,認定其中必有可置其於死地的線索和材料,在我同他們發生了爭吵而又勢不敵眾的情況下,他們拿了我的日記本揚長而去。

我清楚地記得自己在日記中寫過的那些話。那些人一定會利用這些所謂的“材料”大做文章對“他”攻擊,他們也許會在大批判會上將我的日記公布於眾,對我其中的“小資產階級情調”無限上綱,說不定還會把我也同他一起打成“反動學生”,甚至殃及我的父母……

18歲的我已隱隱懂得,中國人的日記還有信件,有時甚至會讓它的主人付出生命的代價。我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擔心,一次次偷偷哭泣,惶惶不可終日。

更讓我氣惱的是,平日被我東藏西掖,就連媽媽也一直不讓看的絕對保密的日記本,如今卻落到了一群不相識的人手中。那些屬於我內心深處最珍貴最秘密的個人情感,就這樣赤裸裸地暴露在外人麵前……

我羞怯又焦慮,恐慌而擔憂。但我沒有法子能把日記要回來。他們不會理睬我,有一次我甚至走到了那所學校的大門口,望著來來往往的紅袖章,我隻能流著淚原路折回。

驚悸的睡夢中,我幻想突然來一場龍卷風把那兩本日記擲入大海,讓它在地球上永遠消失。

那段日子裏,幾乎每一天,我都等待著厄運的降臨。

就是在那一年,我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已經堅持了十年之久的寫日記的習慣,被我自己徹底放棄。

然而奇怪的是,我日夜擔心的那種情形,卻始終沒有出現。沒有什麼人再來找我的麻煩。那兩本日記似乎就那樣不明不白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第二年初夏我去了北大荒,遙遠的寂寞中,我欲自此不再寫日記。

然而歲月卻無法撫平我曾經丟失日記的創傷。想起它們時我的心裏總有一種深深的隱痛,時斷時續地刺疼著我,我不知道它們最後的結局,究竟是因為那些人偶然的忽略,還是沒有利用價值而將其作為垃圾丟棄了?

過大江這個人,是在我遺失了日記的12年以後,也是我終於漸漸淡漠了當年那一場日記風波以後,突然冒出來的。

那是1980年,我正在北京的中國文學講習所學習。這是自1957年中斷了二十多年後,重新恢複的第一期文學講習班,許多報紙都報道了這個消息。

那一天,過大江這個陌生的名字,從一封來自杭州師範學院英語係的信中,忽然跳了出來。他在信中以急切的口氣探問道:你是不是就是那個曾經在杭州生活過的人呢?你是不是在1969年曾經丟失過兩個日記本呢?你的名字很特別,天底下難道還有與你同名同姓的人嗎?假如你真是那個人,假如你真的曾經丟失過日記本,那麼我要告訴你,在這12年的時間裏,我一直珍藏著那兩本日記。如果我能確定你就是日記的主人,我願意把它們退還給你。

那信封裏,竟然還另夾了頁小小的紙片,是從那日記本上小心地撕下來的。一行行密密麻麻稚嫩纖細的鋼筆字,在發黃的舊紙頁上晃動,令我眼熟,勾起一種遙遠而痛楚的記憶。

我傻傻地愣著,目瞪口呆。我無法相信這是真的,簡直就像是小說裏虛構的情節,但我又不能不相信這是真的——那張小紙片上的字跡,講明它確實是我當年遺失的那本日記。

我當時就給這個叫過大江的大學生回了信。我說,我是你要找的那個人。據大江後來說,我給他的那封信,顯得很激動。

那兩本日記究竟是怎樣到了過大江手中?他又是怎樣在長達12年的時間裏將它們精心保存下來?——恍恍惚惚的直到現在,我似乎還是很難相信這一個曲折奇特感人的故事。

他說那一年自己還是個調皮的小鬼頭,一次學校軍訓演習,練習鑽防空洞。工宣隊的師傅命令他們乖乖躲在防空洞裏不許出來。而那位師傅,卻在洞外麵走來走去,還抽著煙。他覺得非常不公平。他終於忍不住把腦袋伸出了洞外,對那位師傅叫喊著:噯!你自己為啥不蹲在洞裏,假如有敵機飛過來,你肯定第一個炸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