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建築的文學模擬(1 / 3)

故事的發生

如今,“人與自然”四個字已被喚醒,“人與建築”的話題其實同樣嚴峻。

建築界當下流行“以人為本”,若是用文學的基本規律來作一些比較,會發現文學的“以人為本”,與建築原本就是相關又相通的。

文學作品與建築物,都以“進入”為前提。當然,前者所進入的空間是虛擬的,後者卻是實在的空間。“門”的設置與開啟,在建築與文學中,都是“進入”的原點。“門”就像小說的開頭,切入有錯,會走進另一個房間。

建築物自身沒有情節,卻是發生故事、產生情節的重要場所。所以建築物有點像小說的河床,使得水流湍急或是平緩。在大廈豪宅或小街陋室中,雖然人性的本質無異,但故事的情節卻大大不同,例如“橘子紅了”與“貧嘴張大民”。區別僅僅在於,文學用來欣賞,而建築,在可供欣賞的表象之內,是功能。在建築中所有的故事發生,都與功能有關。

在人的一生中,建築物(尤其是居住)始終對人的行為發生著潛在的影響。就像一個固定的模具,無聲無息地框定著、局限了人的思維與生活方式。人出生後便如同融化的液體,在模具中被重新澆鑄,冷卻後永遠帶有模具的輪廓與形狀。

曾有一年,作家們參觀浙江烏鎮的茅盾先生故居(還有魯迅、鬱達夫和徐誌摩等大師故裏)。眾人直接的觀感是:一個人若是沒有起碼的居住空間,何談寬廣的心理空間呢?

有個朋友在晚間聚會中,一直心神不定,每隔幾分鍾就看一次手表,因為他所住的公寓半夜12點電梯停運,他必須在此前趕回去。有人從不參加晚上的活動,擔心回去晚了樓前停車場就沒有車位了。有個朋友行為古怪,走出任何一扇門,都要小心翼翼地低頭看清地麵的情況才會邁腳。後來得知原來他小時候住在亭子間,出門一邁腳就是陡立的樓梯,必須步步小心才不至於摔跤,長此以往就養成了這個習慣。有個人說話聲音極其低微,因為他從小住的房子不隔音,總是擔心隔牆有耳。有個女朋友去公共衛生間從不關門,同事多次提醒,她說幼年時就使用公共廁所的蹲坑,根本無門可關。有人住賓館一進門就喜歡拉上窗簾,他住慣了窗戶窄小的暗房子,陽光如此晃眼使他不舒服。也有人一生都麵對陰暗潮濕的地麵,低矮壓抑的天花板,因而對陽光有一種近於病態的渴望;但當他進入到一個較大的公共場所,便會顯得無所適從,然後迅速靠邊尋找一個安全的角落,將自己隱蔽起來。有人在餐桌上吃飯始終緊緊抓住筷子從不放下,後來才知道此前很多年中他的住處沒有桌子,從來都是端著碗吃飯。睡慣了火炕的東北人,每到一地最關心的事情是床墊是否足夠厚實,一個極端的例子,某人帶著一條狗皮褥子去旅行……在人的生存焦慮中,供居住的建築物帶來傷害應在首列。

“四合院文化”與“公寓文化”或“別墅文化”的差異是顯而易見的。四合院(非大雜院)的朝向、格局、庭院,都體現了長幼有序、尊卑有別、中規中矩的儒家文化傳統;而公寓的生活方式相對隔絕而私密,在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上是相互獨立而平等的;別墅式住房寬敞的空間感與良好的自然環境,體現出更為周全的人性關懷,但同時又帶來另一種由於缺乏交流所帶來的孤獨感與封閉性……

從這個意義上說,建築物是一件束身衣、一條緊箍咒、一個控製人類行為的魔怪。故事情節其實在城市開始建造的時候,從人們入住那所房子的一天起,就已經被決定了。

悖論同時顯現:建築物本是由人創造的。人與建築互為因果。

形式或結構

城市像一部小說的未定稿,永遠都在不斷的修改之中。然而局部的修改,往往觸及整體。挪動了一個情節,則牽一發而動全身,弄不好全書的結構都得隨之變化。

一座新建築橫空出世,單體效果也許新奇獨特;但對於整座城市而言,安知是錦上添花還是累贅與敗筆?

現代主義小說強調作品的形式感。追求某種“有意味的形式”——形式早已不是外殼,而是內容本身。形式是觀念的外化,比如人的衣飾,一件露臍裝,年齡身份都在其中了。

建築的形式創新,是否恰恰意味著如何“講述”。

最近讀到厚厚一大本《城市環境創造》,可以稱得上“景觀與環境設施設計”通俗易懂的教科書。作者是中國建築設計研究院城建院總建築師於正倫,積其多年來對城市景觀設計的豐富經驗,闡述了他對“城市整體環境”的係統觀念。書中有上千幅精美的城市景觀圖片與說明文字,是作者本人在遊曆考察世界及中國各地城市建築的過程中親自拍攝積累的,令人歎為觀止。這本大書著重表現了“構成”這個主題——環境設施的形態構成、功能構成、景觀構成,建築與文化的推助作用。大處入手,從城市的路、橋、塔,大型建築、體育遊樂設施直至夜景水景與綠地;小處著眼,細微至廣告牌電話亭以及垃圾箱的外形設計。呈現在我們麵前的城市所有的一切,都被置於一個完整的環境係統之中。書中的圖片既有國際上許多優秀的標誌性建築,還有許多難得一見的局部景觀;文字深入淺出,透徹而多有啟發。由此想起浙江建築師、博士洪鐵城先生所著的另一本大書《領導幹部城市規劃知識讀本》,詳盡地分析了現代城市建築與環境的協調性,強調的也是“結構”,具有較強的實用與參考價值。

建築物與建築物之間的關係,構成城市的整體感。近一個多世紀以來,西風東漸,各種風格及“主義”的建築,在中國紛紛落地,打破了五千年華夏文明傳統建築“超穩定結構”,賦予了城市新的生機。建築的“形式”,已成為曆史與文化的固定象征與代碼,同時也成為城市整體結構的某種破壞性因素。在今天,太多的傳統古建築與人文古跡需要維護修葺,而現代建築正以咄咄逼人的姿態拔地而起。全球化的步步挺進,為我們引入了世界上最先進的建築技術及建築樣式,而城市空間也同時被各種風格的建築物割裂成“萬國博覽會”。在城鎮化浪潮中,我們見到許多小城中無數似曾相識又各不相幹的建築物,被雜亂無序觸目驚心地疊積在一起,那不是一個有機的人體,而是一堆零散的骨架與殘骸。

以北京為例,“中華世紀壇”的外部造型,應當說是有特色和“有意味”的。但當它被置於一個狹窄的城市空間、擠對在四周密集的建築群之中時,那宏大的氣勢便被壓抑和淹沒了。在長安街上搜尋過去,它顯得低矮委瑣毫無光彩。在中國人文景觀中,可被稱為“壇”的大型建築,如天壇地壇,具有祭祀或祈福的功能。而舉行儀式需要與之相稱的場地——景深、程序與高潮的實施空間。若是選址郊外的開闊地帶,在藍天白雲草坪的映襯之下,“壇”高大而神聖,抬頭仰望頓生敬慕之心。與此同理,那些在城市“結構”中占有適當空間位置的建築,“形式”的價值才能得到實現。

於正倫先生在他的《城市環境創造》一書的前言中說:“城市的形象和內涵最終體現在這座城市的景觀與環境設施水平上,這是考量一個城市經濟與文化實力的重要標準之一。”“文化不單是曆史積澱下來的靜止遺物……城市最終必然以自己獨特文化為基礎而存在。”

望京小區整體布局的混亂無序,似乎已成為京郊一個切不掉的痛塊。

相比之下,回龍觀文化小區,樓房結構合理,道路暢達,感覺十分適宜。

曾有建築師說,低水平的城市規劃,會束縛設計師的想象力,不要也罷;這話有一定道理,就像強行製定的某些形同虛設的文化“工程”。然而,小城鎮建設的“無為而治”,後果卻是嚴重的。有如一個初學寫作的人,欲寫一部長篇小說,總得先有個提綱或是腹稿吧。

語言的表述

小說是語言的藝術。字字句句,壘起故事的房屋。

自秦朝統一文字之後,各地的方言依然頑固地各行其是,雖同文而不同音,但終有文字可作憑據。就像建築材料的更新,無論材質如何不同,世界各地都可通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