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再懷疑,一切都明白無誤了:那個黃人,那座蠟像,已與我們同乘一架航班,悄悄走進了E城。也許它早就來了,它不是一個人。我不知道它有多少,誰也不知道它們有多少。誰也沒有看見它們。但誰都相信它已侵入E城,它們像一個個隱身的幽靈開始騷擾E城人的肝區。如一片巨大的陰影,徘徊在E城上空,遮去了E城昔日明媚的陽光……
E城草木皆兵。E城已做好了—切準備,準備抵禦這個如洪水,如瘟疫湧來的魔鬼,E城是一座古老的文化名城,它對時髦的流行性“那個”,如此誠惶誠恐,我以為完全可以理解。好在本人自我感覺良好,日啖肥肉三兩,無憂無慮,沒心沒肺。從F城回來後,我的興趣有所轉移。F城的經曆使我頓開茅塞。
“不要客氣,盡管直說。汽車鋼材水泥木料,我都要。你有多少我要多少。有板藍根當然最好,一包換一包‘萬寶路’……”
“‘新癀片’是廈門中藥廠生產的肝炎特效藥。幾箱?二十箱?沒問題,你開價好了。成交一箱多少好處費?”
“補助費不加倍?起碼應該給點兒保健津貼什麼的。我和C君從S城跑到G城再跑F城,你們不想想是什麼時候,我們是冒生命危險去組稿的。沒好處的事,現在誰肯幹?”
“你們書庫裏還有沒有預防肝炎的書?隻要是同肝炎搭著邊就成。你積壓不也是積壓?賣給我,八折,怎麼樣?九折就九折。九折我也能賺一筆。告訴你,這三個月內決不流行什麼三毛四毛;隻流行肝兒書,如今個體戶全賣這玩意兒。暢銷著呢。怎麼樣,給多少信息費?”
我忙得終日不著家。上班也是裝模作樣。我心裏充滿激情與衝動。我發現掙錢這念頭叫人上癮,叫人想入非非。
有一日早上我被人從夢中推醒,醒來時隻見一片白霧繚繞。漸漸從白霧中出現一隻電熱杯。不過更確切地說是C君的臉。多日不見,那臉愈發地蒼茫,眼圈愈發地深黑,下巴愈發地狹窄,眼皮還有些紅腫。
我說C君你沒翻自個兒眼皮嗎?你好像得了猩紅熱。C君掏出一塊手絹,站在地中央就唏噓起來。她說她回到E城後就盼那位助工打電話來,等了兩禮拜,電話總算來了。她說今晚見見麵吧或者一塊兒吃晚飯,他說不必了就在電話裏談吧,省得走路還省時間。她摔下電話就跑到他單位去找他,他住在單位集體宿舍。正在燈下畫圖紙,見她進去,放下筆就說,我們還是到樓下去談,你剛從F城回來恕不奉茶了。實在要握手等我去拿一塊消毒皂來,我自己倒沒什麼,剛離婚兒子星期六要來萬一傳染不大對得起他娘。就這樣沒進門沒讓座沒喝水拉手,活活在走廊裏站了一個半鍾頭,談的全部是關於兒子如何預防甲肝乙肝丙肝丁肝,沒有叫我一聲心肝,說老實話上次是叫過的我不會聽錯。我連豬肝都不吃怎麼會得肝炎!這該死的肝炎活活拆散一對姻緣,我還沒得上他就對我這樣,還有什麼戀愛好談,你說呢?
我沒什麼好說的。我睡眼惺忪。我隻記得這流行性甲肝對於C君倒是非常及時。我還想誠誠懇懇安慰她一番。她手絹一擰,抬頭望著天花板說,那麼難道你不覺得你應該付給我一筆賠償費嗎?是你叫我陪你到F城去的……
我瞠目結舌。我實在沒有料到,曾對一切流行的東西深惡痛絕的C君,從F城回來後居然令人刮目相看。看來F城真是不凡的地方。你就是不染上流行病也能染上點兒別的什麼。不過,關於賠償費嘛,我建議她應該去找單位的頭兒,畢竟是他讓我到F城去出差的。
這不公平。C君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皺著鼻子哼哼。我們在F城擔驚受怕,我們是受害者;可回到E城,我們倒成了不受歡迎的人,又是個受害者!
這很公平。我慢慢吞吞穿衣服,我相信我已完全清醒。我對C君說,我們在F城受汙染,再回E城汙染別人;我們在F城傲視別人,回E城後別人又疏遠我們,正如人人都恐懼甲肝,又偏偏都參與了傳播。
C君無言地走了。我覺得她的潔癖與自尊受到了一次小小的打擊與傷害。但我不知道是誰傷害了她。
“這一刻忽然間我感覺好像一隻迷途羔羊……”
從F城到E城滿城皆是。
越過大洋,越過崇山。從世界的另一極從國土的那一端,如風、如水、如種籽、如羽翼、如光電、如細菌,無邊無際、無遮無攔,沒有什麼可以阻擋它流行、沒有什麼不可以攜帶它流行,隻要是這個星球上的人們由於乏味、由於厭倦、由於渴望、由於欲念而在一個瞬間一個機遇裏偶然地或是處心積慮創造出來的一個新玩具,便就這樣盲目地瘋狂地開始了它的國際大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