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開始聽見了一些極其細微而又雜亂的聲音,搓擦著他的耳膜。那些聲音在夜深人靜時,會突然數倍地放大,就像台風襲來的夏季,巨大的香樟樹在風中搖撼,樹葉拍打著屋頂發出的嘩響。那個雨夜,粗壯的樹幹上綁著一個瘦弱的男人,他的哀嚎在雨聲中傳來,像一個冤屈的鬼魂。天亮的時候,雨聲與哭叫戛然而止,那個男人死了。但他的泣訴卻留在了這個城市的上空,使得杜仲總是覺得外麵淅淅瀝瀝地在下雨……
這些氣味與聲音,此刻竟然都和杜仲一起回來了。杜仲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
還有,他的心髒也好像出了問題。有一種隱約的疼痛會冷不防地竄出來,在他的胸口短暫停留而後迅速消遁。就像一把鈍刀,無聲無息地磨礪著,卻又不見流血。一陣陣的疼痛如同毫無規律的偷襲,弄得他疲憊不堪。
他相信自己無論走遍天下,都可以扮演一個路人的角色,但惟獨在這座他出生長大的城市,他已喪失了作為一個觀光客的資格。
去國28年,算得上一個人的半生了。回來時,父母早已相繼過世,隻留下一個妹妹。從機場出來時,他朝著那個舉著名字牌的中年婦女走去,他擁抱她,兩個人都是涕淚滿麵。盡管他和妹妹已通了好幾年信,也多次交換了照片,但他在眼前這個女人身上仍然找不到小妹當年的一絲蹤影。她對他說了許多有關父母平反以後的事情,還有父母臨終前,對他這個失蹤多年的兒子死不瞑目的牽掛。杜仲回到H城的第二天就去為父母掃墓,他在父母的墓前長跪不起失聲痛哭,然後與妹妹在父母墓前補種了兩棵柏樹。樹根入土之時,他忽然想到,自己在H城的所謂根,從今以後便是以這樣的方式存在了。
杜仲在F國經過好幾年鍥而不舍的搜尋,幾經周折,總算通過江蘇老家的親戚,找到了妹妹這個惟一的親人,已屬十分僥幸。親人是一根剪不斷的臍帶,連接著他的來曆與去處。但小妹並非是他真正想要找的人。這麼多天來他一直住在H城的妹妹家裏,暗自希望著,通過妹妹的社會關係,也許能找到當年的一些同學和朋友的聯絡方式。有些事情應該在這個世紀內做完,杜仲正是為此而下決心回來的。
杜仲不知道妹妹是用什麼辦法,為他找到了孟迪。他對妹妹提起孟迪的時候,似乎並不抱有太大的希望。他擔心那個叫孟迪的男人,也許早就不記得曾有過杜仲這個人。但這些年中,杜仲卻從來沒有忘記過孟迪這個名字。他記住孟迪並不是由於孟迪本人,而是另一個叫楚小溪的女孩。那個寒冷的冬夜,他去萬山農場的一個連隊看望楚小溪,分手時楚小溪把他領到了男生宿舍,讓他和那個叫孟迪的男生合睡一個被窩。他猜想孟迪和楚小溪的關係應該很不一般。既然在今天的H城,楚小溪已經消失得杳無蹤影,通往小溪的路徑,就隻有孟迪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