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罪孽深重(1 / 1)

那年夏天,借著去F國治療憂鬱症的機會,他沒有再回到莫斯科。他的妻子在F國的親友為他提供了最初的生活費。憂鬱症斷斷續續攪擾了他好幾年時間,一直到前蘇聯解體,他的妻子終於也來到F國,他才漸漸恢複了健康。當他重新振作起來,安頓好家人,找到了一份合適的工作,幾年下來略有積蓄之後,他才第一次有了回中國的可能性。

二十八年。半個地球的周旋,多長的一條曲線。

孟迪說:可我始終還是不明白,你明知過江是會帶來嚴重後果的,走之前你為什麼還非要去看望楚小溪?你知道你在萬山農場住的那一夜,牽連了多少人嗎?凡是和你說過話的人,每一個人都被反複盤問。我因為留你住宿,與你合睡了一條被子,團籍都被開除掉了。

楚小溪的處境就不用說了,如果不是因為這件事,第二年招收工農兵學員上大學,她是完全可能被推薦的,但她卻一家夥被打入了冷宮。一直到知青大返城的1978年,才離開北大荒。有一段時間,連隊的女生都不敢同她說話,我想了很多辦法安慰她也沒用,因為她總是覺得對不住我,一次次不斷地向我道歉。那麼沉重的心理壓力之下,我真害怕她會神經錯亂……

是啊,聽你講了這些,我覺得自己真是罪孽深重。杜仲長長地歎了口氣。那口氣一直壓得他胸口憋悶,經過喉嚨時,像一股腥黏的血流噴出來。他連續地咳嗽,每說一個字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有生之年,我若是還能見楚小溪一麵,我會請求她的原諒。今天在這裏,請你先接受我的歉意,可是,我卻無法償還當年給你造成的損失了……

杜仲的眼睛發澀,呼吸也越加滯重。他真的不願意回想那一次見到楚小溪的情形,他也無法告訴孟迪,那一次付出了如此之大代價的會麵,其實是很不愉快的。非但不愉快,甚至如同一把利劍,在他心裏劃下了一道不可愈合的印痕,由此更堅定了他逃離的決心。當年他和楚小溪曾因她的天真無邪而彼此走近,卻也因她的純真無知而分手。他是帶著心靈與情感上難以述說的失落與迷惘,走向漆黑的雪原的。他在雪地裏一次次摔倒又爬起來,覺得隻有自己的兩條腿還在拚死行走,而心卻已經凍僵了……

杜仲在離開“柳蔭”茶室之前,猶豫再三,還是向孟迪提了一個問題。他說對自己過江以後發生的那些事情,仍有些疑問。比如說,有關方麵對楚小溪的處分,為什麼會如此嚴厲?按說,楚小溪是把杜仲當作一個探訪者和友人接待的,對他的逃離完全不知情,一旦交代清楚,應該可以脫身,卻怎麼會搞成那個樣子?是不是楚小溪對他的逃離,表示了同情和理解呢?他說得小心翼翼,他知道自己的內心深處依然在渴望得到某種安慰。

孟迪很快回答說不是,以楚小溪當時積極向上的精神麵貌,她怎麼可能同情一個……她對審查是很配合的。孟迪的口氣陡然變得不太友好,反問杜仲說: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糊塗呢?

你指的是什麼?杜仲真的糊塗了。

我指的是,你應該知道,問題的關鍵在於,楚小溪她根本交代不清楚。

為什麼?

因為那張紙片。

什麼紙片?

你真的不記得那張紙片了麼?一張有藍色橫條條的紙片,好像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上麵有中文和俄文兩種文字,一句在上,一句在下,中俄文對照的,實際是同一句話。

同一句什麼話?

“請帶我走!”

請帶我走?

是的,時隔20多年,我都不會忘記,就是這一句:“請帶我走。”

杜仲的腦子一片空白,思維已經完全停頓與混亂。他覺得這句話有點兒好像同自己有關。但他卻實在想不起來,這句話在什麼情況下同自己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