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二月初十,眼看著階下的迎春已綻出嬌黃的花苞,卻又飄飄灑灑地下起雪來。雪雖然不大,隻零零星星的夾在風中,天卻變得煞冷。李保兒縮手縮腳地出了門,才走兩步,就響亮地打了個噴嚏。

“啊——啾!”

他抱緊了懷中的包袱,正嘀咕著:“這倒黴天兒……”忽然看見巷子那頭慢慢地過來一個人,頓時喜上眉梢。

“容家妹子!”

容如月正低頭走著,聽見叫,抬頭一看,臉上泛起淺淺的笑:“原來是李爺,這麼冷的天兒,趕著做什麼去呢?”

“什麼爺不爺的!沒的磕了牙。”李保兒嘻笑著湊上前去,“你要樂意,叫我聲‘哥’就得……”

如月微微一側身子,說:“李爺,要沒別的事兒,我還趕著上張二嬸子家去。”說著,便要從他身旁繞過去。

“哎哎——”李保兒忙攔住她,“說正經的,我真有急事找你幫忙。”

如月收住腳,將信將疑地瞧著他。

李保兒打開手裏的包袱,露出件大紅鍛麵的夾袍:“你快看看,能補不能補?”抖開來,隻見衣擺上掛開了寸把長的一道口子。

如月見那袍子邊角都繡了如意紋,很是精致,笑著說:“喲,誰家的喜服咧了?”

李保兒卻不接她這話,隻說:“急著要用的東西,老爺讓我出來找人織補,我想著這附近就數你容家妹子的手頂巧,你快看看吧。”

如月相了好一會兒,猶豫著說:“能補是能補的,可……”

李保兒一聽說能補便喜不自禁,根本不容她說完,推著她往李府裏走,嘴裏說:“好妹子,你可救了命了!說什麼也得幫我這個忙,我好吃好喝地招待你!”

如月忙說:“可張二嬸子那邊……”

“放心放心!我找人跟她說去。”不由分說將如月拽進府裏。

絲線都是現成的,對如月來說隻是費工夫,倒也不是多難的事。補了兩個時辰,李保兒來看了十幾趟,時不時地給端茶送水。到了午後,如月果然將那道口子織補好,拿到窗口對光照了,也看不出痕跡。李保兒看了眉開眼笑,又出去領了個中年男人來看。如月認得,那是李府的大管家。

管家細細看了一會兒,又拿手摸了摸,臉上也露出笑容。轉過身來上下打量如月幾眼:“看著有點臉熟,你是……”

李保兒搶了答道:“是莊子上的容家大姑娘。”

管家“哦”了一聲,對如月說:“你且別忙著走,在這兒等等,可能有賞。”說完便拿著袍子去了。

李保兒回頭笑道:“妹子得了好處,可別忘了謝哥哥啊。”如月低頭坐在炕沿上,隻不理會。

沒過多久,果然有人來叫如月,領了她往前頭走。

如月隻在交租的時候來過李府,都是在外麵轉轉,哪裏見過裏頭?隻見庭木深深,到處雕梁畫棟,便連頭也不敢抬,緊緊盯著腳底下。

也不知穿了多少回廊,聽前麵那人說聲:“到了。”如月忙站住。

迎麵是大正房,左右各有廂房,早有丫鬟從裏麵出來,領她進去。正中座上端坐了一個人,端著青瓷茶鍾喝著茶,李老爺在一旁作陪。如月上去行了禮,垂手站在下頭。她也不敢抬頭細看,隻隱隱約約地瞧見前麵一角醬色紵絲的衣擺。

聽那人慢慢吞吞地問道:“是你補的衣裳?”

那聲音很年輕,卻是又尖又細,就像被人踩著脖子的鴨子,如月嚇了一跳,差點要抬頭,忽見旁邊的小丫鬟給她擺手,這才醒悟過來。忙說:“是。”

“手藝不錯,都趕上宮裏針工局的了。”

如月聽他說了這麼一句,才隱約想明白,這人原來是宮中的太監。

“爺過獎了。”她嘴裏答著,心裏好奇得難耐,又聽上麵茶鍾輕響,想必那人正低頭吃茶,便大著膽子,抬起頭飛快地掃了一眼。

誰知那人剛巧也抬起眼,兩人的目光一碰,如月慌得把頭直垂到了胸口。

“你……你……”那人的聲音不知為何,忽然帶上了顫,“你抬起頭來!”

如月依舊垂了頭。李老爺在旁邊不耐煩,催她:“叫你抬頭呢!”這才猶猶豫豫地揚起臉。

那人直直地瞪著她的臉,便聽“啪”一聲脆響,手裏的青瓷茶鍾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房中諸人都嚇了一跳,不知這變故算是怎麼一回事情?推根究源,總是如月的緣故,李老爺便揮揮手:“領她下去。”

如月忙不迭出了屋子,隻覺心突突直跳。

跟著丫鬟走到半路,方才漸漸地定下神來。忽聽背後腳步急切,有人追著喊:“容姑娘,等一等!快請回來!”

如月詫異地站住,回頭看時,見是管家籲籲帶喘地跑近。這下,連旁邊的丫鬟也露出驚訝的神情,從未見管家這麼失態過,真猜不透出了什麼事。

管家奔到如月麵前,連氣也不曾喘勻,急急忙忙便說:“虧得姑娘還沒出府,快跟我回去吧。”也不待如月回答,就朝丫鬟使了個眼色,叫她攙起如月就走。

如月愈發暈頭轉向,直到又被帶回正堂,也沒緩過神來。

李老爺神色遲疑地瞧了瞧堂上那太監,又瞧了瞧她,和顏悅色地開口:“容家姑娘……”

一句話未完,那太監先插了句:“來,給容姑娘設個座兒,坐了好說話。”

這話李老爺聽了也是一怔,卻不便多說什麼。丫鬟搬了繡墩來,如月猶豫著看了李老爺一眼,見他微微頷首,這才欠著身子坐了。

李老爺指了堂上的太監,接著說:“這位,是端王府管事的陳公公。”

如月聽見“端王府”三個字,驚得身子一跳,臉色蒼白地盯著陳公公看了一眼,才慢慢地低下頭。這會兒,卻也沒有人顧得上指她失禮。

“陳明。”陳公公居然在座上微微躬了躬身子,自己把名字報了。

如月兀自一臉茫然。李老爺續著方才的話:“陳公公再三讚你手藝好,說如今端王府裏正缺你這樣的針線,問你願意不願意進府去?你看……”

如月一直低著頭,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李老爺等了好半天,終於按捺不住地催了一聲:“容姑娘?”

如月驚得一跳,抬起頭時,見陳明笑吟吟地望著自己:“容姑娘莫非有什麼為難?不要緊,隻要姑娘開口,旁的事包在我身上就是。”

這樣篤定的口氣。如月手心發寒,驀地握緊了,又一點點,一點點地鬆開。然後才說:“倒也沒有什麼別的,隻是我有個八歲的小弟……”

她話還沒有說完,陳明已經“咯兒咯兒”地笑開了:“這算什麼難事?姑娘要是想帶著你小兄弟一塊呢,就帶了去,要是不想帶了去呢,我就安排人在這兒照料他——也不用托別家了,我看李府就是個善心人家,是啵李爺?”

李老爺盡自詫異,也隻得連聲附和,滿口答應。

“姑娘你看,還有什麼事放不下的沒有?也不用費二回事,一回都了了吧。”

如月頭垂得更低,過了會兒,才像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慢慢地站起身來,對著李老爺深深地行了一禮:“我那小弟,就多勞老爺費心了。”

李老爺當著陳明的麵,嘴裏自然不住謙遜,心裏對眼前這事卻全摸不著頭腦。趁如月直起身的當兒,仔細瞧了她幾眼,正見她眼波一轉,便如暗夜中劃過的一雙星子般,照得他眼前也是一亮。便不由在暗地裏“哦”了一聲,心想,這倒難怪了。

一乘小轎,將如月悄悄接入端王行苑。

路上她悄悄地掀起轎窗簾子,鄉間的景物一一地從眼前掠過。剛剛泛青的田間積了薄雪,綠與白之間偶爾還雜了幾樹山茶,已開了豔紅的花,小孩子追逐玩鬧,嘻笑聲遙遙地隨風飄過,遠處炊煙嫋嫋地升起……多少年來熟得不能再熟的景象。

她慢慢地靠回座上,心裏想著,下一次看見會在幾時呢?

耳畔想起上轎前陳明那番悄悄話:“容姑娘,我也不用瞞你,老天給了你這張臉,我就給你指條富貴路。你若真能跟了我們王爺,從今往後除了天上的星星月亮,你得不到的東西隻怕沒有幾樣。我呢,指望著姑娘上了高枝,還能記得從指縫裏頭漏個一丁半點的給我。”

自己怎麼答的全不記得了,隻記得暈沉沉地上了轎。

——或許,再也不能看見了。

轉念到此,心底一片徹寒,便如從簾縫裏滲進來的風。

到行苑時,天色已暗。如月聽得外麵腳步雜亂,仿佛許多人走動,卻聽不見一點旁的聲音,掀簾子看了一眼,見轎子正從兩座大帳間穿過,兩旁都是兵士,正升灶做飯。如月從沒見過這麼多穿軍服的人,心頭一突,忙放下手。

又行了一陣,卻聽外麵有人笑著招呼:“陳公公。”又問:“這是誰啊?”

陳明冷冷回他:“是你問的麼?”那人便不作聲了。

不多時,落下轎子。陳明親自上來打起轎簾:“容姑娘,請吧。”

如月下了轎,迎麵是扇垂花門,進門小小的一個院子,裏麵一溜五間房。陳明引她進了東首的一間,指了炕上讓她坐,一時又捧茶捧果,倒弄得如月不知所措,慌慌張張地站起來。

陳明笑說:“姑娘且在這兒坐會兒,吃口茶,我去去就回來。若有人問起,姑娘就說我的名字。”

如月應了,陳明看她的意思還要往外送,忙擺著手攔住:“姑娘可別客氣,往後仰仗姑娘的地方多了。”交待完,自往內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