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3)

這年夏短,一入八月,便接連幾場小雨,天氣涼了下來。因郭良娣吩咐下要做襖的綾子,同春去庫房裏尋了一匹來,拿了回院子去。走過梅林,見一個穿杏紅衫子的丫鬟在前麵,背影好生眼熟。她跟了一段兒,驀地想起來:“柳鶯!”

那丫鬟回轉身,迎著她嫣然一笑道:“原來是你,可有日子沒見了。”

同春打量她一身服飾精致,不是昔日做粗使的模樣,便問:“你也進裏頭來了?”

柳鶯說:“剛進來幾天,如今伺候容夫人呢。”

“喲!”同春抿嘴一笑,“你這可真是攀上高枝兒了!”

柳鶯卻說:“左右伺候人罷了,有什麼高枝兒不高枝兒的?”因見同春懷裏的綾匹往下墜,忙替她托了一把,問:“沉不沉?我幫你吧。”

同春笑道:“就這點玩意兒,不敢勞動你了。”

柳鶯聽她話裏話外都含著幾分酸意,隻淺淺一笑,並不十分堅持。兩人走不多遠,便分了手,各回各處。

同春剛進院子,就聽見裏麵“咣咣”一陣響,摔碗摔碟的,便知郭良娣又在發脾氣,有心再出去逛一圈回來,卻有個素日要好的小丫鬟已經跑過來,撫著胸口小聲道:“姐姐你可回來了。”一麵手指往屋裏點點。同春想想,隻得往裏來。

屋裏滿是藥味兒,藥汁淌了一地,兩個小丫鬟爬在地上揀碎瓷片,郭良娣坐在椅子上,臉漲得通紅,籲籲帶喘的。另有個丫鬟站在旁邊,拿著手巾,畏畏縮縮地遞也不是,不遞也不是。

同春將綾匹放了,過去接過手巾,遞給郭良娣,小聲勸道:“何苦?身子又不是多好的人,看惱壞了。”

郭良娣素來拿她當心腹看待,便用手巾拭了拭額角,歎道:“真是好沒意思,一點兒順心的事也沒有!”

同春道:“好端端的,怎麼說這樣的話?”看了看那幾個丫鬟,又說:“這裏一股子味兒,那邊屋裏坐去吧。”

郭良娣點了點頭,同春扶她西屋裏來。坐定便摔了手巾道:“如今這府裏人人奔著高枝兒,有我沒有我也是一樣的了。同春,你跟我這些年了,我看你素日是個老實的人,我勸你也別死心眼,趁早另外打算打算才好!”

同春一時摸不著首尾,隻好揣摩著問:“誰還敢委屈了良娣不成?”

郭良娣撇撇嘴,“沒有也快了。你瞧瞧,自從上月多出個夫人來,我這個院子門檻都生黴了,那邊呢,連個不知哪門子的兄弟小姨的,都當菩薩似的供了,哪碗茶涼哪碗茶熱,誰還看不出來?”

同春心裏原也有幾分不平之意,冷哼了一聲道:“自有那麼一幹勢利眼,何必看他們的?”因不便再勾起火來,就又說:“也是那邊不中用,早打發了去省多少事!”

郭良娣聽了這話,倒哧地一笑,說:“那位這回是偷雞不著蝕把米,算計不成,反倒抬舉了人家了。平常看她老要顧著體麵,不肯跟個丫鬟計較,做得寬容大度的,如今心裏還不定酸成什麼樣兒呢。”

同春順著她也笑了,“誰說不是呢!王爺對她原就是敷衍的多,倒是對良娣,到底還有情分在,前兒做那一籠桂花糕,說是今年頭一份,還巴巴兒地送了來,可見想著。”

郭良娣眼圈一紅,“你這也就是寬我的心罷了!如今他還想著我一二,往後可難說呢。當初的事你是知道的,就為了那個姓魏的,我不過說多了兩句,就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一兩年才緩過來。如今這一位又……”

同春接口說:“依我說,這一位再像也不是那一位,如今王爺是新鮮勁在,沒聽那俗話說的,新蓋的茅房還香三天呢!”

郭良娣讓她的話給逗樂了,笑了一陣又歎:“如今我哪兒敢多說一個字?樣樣都順著他的心,就這我也不敢指望他念著我的好,隻求他不念著當初……那檔子事。”

同春心知說來說去,這才是她的心病,便笑道:“良娣又多心,王爺是非上最清楚,當初良娣是主她是奴,誰是誰非王爺自然明白,要不然那事早發作了,還等現在?良娣且放寬了心,叫我說呢,旁的都是假的,養好了身子,再懷個哥兒才是真的,看看徐夫人,雖不言不語的,可誰也不敢慢待,到底是有兒有女的好!”

這話又勾足了郭良娣的心事,怔了半晌,方說:“話是這樣,這藥也吃了有年頭了,老天不念我的誠心,那有什麼辦法呢?”

“既說到這兒,我倒想起個法子。”同春道,“徐夫人一懷一個準的,良娣跟她平常也處得好,何不問問她去?”

郭良娣拍手笑道:“我怎麼早沒想起來?”便吩咐梳洗,換了衣裳,又讓拿上兩簍新鮮果子,幾個丫鬟擁著到了徐夫人處。

徐夫人因育有一雙兒女,自住一間院子,門前百株杏花,望去暗紫幽深,顯得十分清靜。方過午,門上隻一個小丫鬟,靠著門框打盹,郭良娣常來的,也不叫她,自己進了院子。剛踏過堂屋的門檻,就聽裏屋傳出一陣說笑聲,郭良娣一聽就變了臉色,正要回身,可巧徐夫人跟前的丫鬟托著茶盤挑簾子出來,一見她就衝裏邊笑說:“良娣來了!”

徐夫人正同如月一處看針線,聽見這話,都趕著迎出來,郭良娣也隻得敷衍了。徐夫人便往裏屋讓,如月站在門邊,笑說:“我出來這半天,也該回去了。”

徐夫人也不留,隻說:“明兒你再來。”又一直送她到門前,方折身回來。

郭良娣正吃茶,見她進來,便擱下茶鍾笑道:“我可是來得不巧了?”

徐夫人道:“這有什麼的?”又說:“我看她倒是個好說話的,你和她多處處就知道了。”

郭良娣輕輕冷笑,“隻怕我攀不上她。”

徐夫人知她向來這樣說話,不以為意地說:“你猜她方才來做什麼?她來問我你喜歡什麼色兒的料子,繡什麼花樣兒,說要備了好送你臘月裏做生日用,可不是個有心的人?”

郭良娣聞言愣了半晌,幹笑著說:“倒看不出。”

徐夫人瞥她一眼,說:“你就是心重,身子才一時好一時壞的。凡事多往好處想,少往歹處想,那才好得了呢。”

郭良娣涼涼地說:“你是厚道人,所以這樣說,好些事你也不知道的。”

徐夫人一笑,“這府裏我們倆個是從封地就跟著王爺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我們素日要好,不過白勸你幾句。”又覷著她臉色道:“看你氣色,又不如前兩日了,那藥吃得不好了?”

郭良娣正等著這個話頭,忙重重地歎了口氣,“不提這話還好,提起來可煩心著呢。”徐夫人問怎麼,郭良娣說:“你知道的,若我那年哥兒不掉,也和長哥兒一樣,該進學了。如今這藥也吃了二年,隻是不見動靜,我想起來就……”原是現成的傷心事,說著說著便哽咽起來。

徐夫人一麵安慰,一麵問:“你如今還是李太醫給看的?”

郭良娣點頭道:“太醫院最數他是好手,吳昭訓也是他給看的,年裏她那一個雖沒保住,可到底懷上了,哪兒像我這裏,憑我喝多少下去都沒有用,倒跟潑了河裏差不多。”

徐夫人道:“我也不大懂,隻是照我想來,你和她的身子到底不一樣,她是個陰虛的底子,你瞧著倒像體熱,肝火重,所以那李太醫看得好她,未必看得好你呢。”

郭良娣一聽這話,手捂著心口道:“正是這話!”又低聲說:“如今我也想到了,隻是一時也不知往哪裏找好方子去,好妹妹,你那裏可有什麼……”

徐夫人明白她的意思,笑答:“姐姐忘了,我也是個陰虛的身子呢,當初也很吃了些藥,這幾年方好起來的,我的方子你未必合用。”因見她臉色頓時黯淡下來,忙又說:“你且別急,這事兒說不定我還剛好有個法子,成不成的,讓我先問問再說。”

郭良娣聽了又興頭起來,問是什麼法子,徐夫人卻不肯說,隻道:“可是不一定成,你也先別記掛,成了我一定告訴你!”郭良娣知她向來如此,沒有十分的把握不肯說滿話,也隻得罷了。

侍琴從外頭回來,見兩個小丫鬟一麵嘻笑,一麵掃院子,她們兩個都穿著蔥綠的襖子,那滿地葉子卻是焦黃枯萎,隨風翻翻滾滾。侍琴心頭忽起感慨,站了好一會兒,才進屋去。

如月坐在窗畔,旁邊放著針線,手裏卻撚了一片枯葉,看著發怔,聽侍琴進來,方回頭笑了笑:“見著玉秀了?”

侍琴應道:“見了,東西她收下了,說要過來謝你,我說了幾回不用,她才罷了。”因見屋裏沒有旁人了,又問:“柳鶯呢?”

如月說:“送小陳那份去了。”

侍琴聽了便不言語,出去端了茶盤進來,將蓋碗往如月手邊放了,自拿了針黹篋子坐到一旁。如月轉臉看一看她,無聲地一笑,也拿了針線起來。

兩人默不做聲地各做一會兒活,侍琴忽然說:“方才杏兒來過。”

如月“哦”了一聲,也不抬頭,隻問:“她說了什麼沒有?”

侍琴道:“她隻說保哥兒挺好的,就是還沒大住慣,晚上常醒,別的倒沒說。”

如月停下針線,“我原是不想讓他來的,我這個小弟不比我,恐怕他得有一年半載的才能住慣,隻是到了那時說不定又……”她突然地收住口,輕輕歎了口氣。

侍琴卻似並無覺察,淡淡地又說:“給保哥兒的東西,我讓她拿去了,隻我看杏兒的聲氣,心裏怕是不大順意。”

如月不答,隻側過身來看著她。侍琴過了好一會兒才覺察,抬頭碰見她似笑非笑的目光,也不問,又低了頭做活。

如月不禁輕聲地笑了,道:“還說杏兒聲氣不好,我覺得你這陣子倒像是不順意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