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出來,不過八點多鍾,大街之上不僅沒有行人,連車輛也不多。
回到旅館,見濱田坐在中元屋中談心,我也參加進去。她不安地說:“河穀至今也沒來,打電話去她家沒有人接。八成是又住進醫院了。”我說:“真不巧,看來這次是見不到了。我帶來一點小禮物,請你轉交給她總可以吧!”濱田說:“一定辦到。我明天送走你們就到她家找她。她住在另一個市,開車要走半小時左右,所以今天是沒法找她了。”我把給她的禮物拿來,鄭重地雙手捧到她麵前,把給河穀的一份也請她代轉。她拿著禮物很激動。說明天大家要一起參觀,我們三人能夠坐在一起談心的時間,隻有這個晚上。建議我們到不遠處一家咖啡屋去閑談。
這是個很小的咖啡屋,暗淡的燈光下老板陪著一位客人,從牆角音箱傳出古老的日本謠曲。低沉的三味弦,柔和的女中音混合著酒香,使人進入一個似真似幻,半醉半醒的境界中。我們本是要來談天的,坐下後抿著咖啡互相看頭上白發,臉上歲痕,滿肚子話又不知從何說起了。顛顛倒倒,說來說去兩句話:“沒想到我們又坐在一起了!”“友誼無價,我們要為中日友好盡力。”
午夜鍾鳴。濱田回家還有一段路,我們隻好分手。看她走向車站方向,我和中元道過晚安,各自回房。
回到房間毫無睡意,我走到窗前,拉開窗簾想看看少年時代當過奴隸的這座城市還能認出幾分,隻見一輪明月高掛天邊,路燈下的市街上空寂無人,一陣風吹過,樹上掉下幾片枯葉,枯葉打著旋兒朝遠處飄去,遠處是不高的幾座山巒……
此情此景確曾相識啊!
舊電影院是二層樓,我住在樓上。每四十個人擠在一架雙層通鋪上。冬天午夜,勞累一天的人們正睡得死沉,突然鈴聲大作,驚醒後還沒明白身在何處,隻見山崎揮著木棍沒頭沒腦朝還在躺著的人打來。邊打邊喊:“起來!起來!立刻在鋪位前立正站好。不許穿衣服……”
我昏昏糊糊赤身裸體在鋪位前站好時,山崎已走到樓梯口。他扯著嗓子喊道:“原地立正,不許移動,不許說話,不準亂看,不許出聲,違反命令格殺勿論!”整個樓寂靜下來。山崎走下樓去的腳步聲和我左右兩邊傳來的喘息聲顯得格外響亮。
有汽車開來了。汽車在門外停住了。一片馬靴聲走進了門。佩刀鐵環聲和山崎喊敬禮時鞋跟相撞的聲音帶有殺氣。
山崎為首的眾教官領著四五個全副武裝的警察上了樓。教官分散開,在各排華工麵前站定,手持皮鞭瞪眼監視。警察結夥奔到一個華工麵前,帶隊的警長問了句:“你是某某嗎?”對方剛答應一個“是”,聲音沒落地,打人聲、呻吟聲和卡上手銬聲就亂成一團,雜亂的腳步由樓上響往樓下,響出了樓門。警察並沒走淨,剩下兩個在山崎陪同下,沿著鋪位慢慢巡查,每走到一個人麵前,山崎就下令:“報告姓名,年齡,籍貫,原來的職業……”華工大聲報告,警察似聽似不聽,揚著臉往前走。不定在哪個人麵前突然停腳,轉過臉發出一串問題:“你跟剛才抓走的人是同鄉嗎?怎麼不是!剛才你報告家鄉不是臨邑嗎?什麼,是臨沂不是臨邑?有三點水的沂,為什麼不說清楚?故意跟警察搗蛋?什麼?日語說不好?為什麼說不好?你不愛學日語是不是……”問一句打一耳光,答慢了打,答快了打,答錯了打,答對了也打。最後還叫你把床上所有衣物一件件抖開來供他檢查。這樣打了一個又一個,一直折騰到後半夜,警察走了,山崎叫人把被捕者的行李全部送進事務室,同時下令:“收拾好東西,準備上班。”對這一夜發生的事不作任何解釋。人們看著空了的鋪位,眼神流露出仇恨與悲憤。就是在那一刻,我為了轉移一下心境,把臉扭向窗外。看見一輪明月高掛天邊,路燈下道路上空寂無人,一陣風吹過,從樹上掉下幾片枯葉。枯葉打著旋朝遠處飄去,遠處是不高的幾座山巒……
山河依舊,而人事全非了!這還是那個城市嗎?那到處懸掛的“一億一心,聖戰必勝”標語呢?那挎著戰刀滿街橫行的神風特攻隊呢?那空氣中交替響著的《大東亞進行曲》和B29轟炸機的空襲聲呢?
戰爭的狂想,侵略的野心,強盜邏輯像浮在水上的泡沫,被時代的風暴掃淨,被和平的浪潮衝光了。我那噩夢般的青春也將永去不返。但人們不能忘記這一切。忘記過去等於背叛!
電話鈴響了。服務台告訴我,本市禮品公司的公關經理前來拜會,希望我接見。
一位穿著整齊的先生捧著精美的禮品盒走進門來,衝我鞠了一躬,把禮品盒高舉在我麵前。禮品盒上放著一封信。打開來看,上邊寫道:“知道你今日到達德山,可惜我正在土耳其旅行,無法相會,憾甚謙甚。特委托德山禮品店呈上粗品一件,略表友情與敬意。相信會有再見機會,來日方長。”署名是:西村百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