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日出日落一萬九千多次,我又到了德山。
一下車就看見個滿頭白發、步履蹣跚的老婦人匆匆趕來。但直跑到我的麵前,我才意識出而不是認出這就是濱田。十多年前還是個滿頭青絲、動作敏捷的女人,怎麼一下變成了老太婆?但她認得我,跑過來抱住我的肩就擦起眼淚:“真沒想到還能再見麵……”說話含糊不清。中元告訴我她已七十七歲,剛從醫院做了手術出來。我看看她身後,見沒有別人,就問:“河穀女士呢?”濱田說:“她沒來,也許直接去旅館等你們了。她年紀比我大,來車站不方便。”我問:“河穀君今年多大歲數?”濱田說:“八十出頭。”
濱田義務當向導,說旅館不遠,不用坐車。我們就在她帶領下提箱攜籠走上大街。穿過兩條街還沒到,橫川健就小聲跟我說:“看來還不近呢,這地方人樸素,這麼遠都不打車。”
旅館樓房很小,設備陳舊,麵積和設備趕不上中國縣城級賓館。迎門有個長長的櫃台,櫃台前擺了兩對沙發,靠牆再加一排木椅就算是營業大廳。我們幾個人放下行李就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了。橫川先生抱歉說:“真對不起,我沒想到這裏條件這樣差。現換也來不及了。”我說:“隻怕要換也沒地方換。大家是因為我吃瓜酪,該我道歉。”橫川說:“我倒要感謝你,不然我沒機會到這裏來。”中國作家也說:“別的代表團來隻走東京、京都等大城市,哪有這個好機會。”屋子裏沒有河穀。濱田帶著焦急臉色跟櫃台上人打聽,營業員說沒有人來過。
橫川為大家辦住宿手續,中元聲明他的手續自己辦,房費也自己出,隻要求和我挨著住。辦好後橫川一邊分發鑰匙一邊說:“安頓好請馬上回到這裏集合,我們趕快吃飯去,已經快七點了。”
我洗過臉再下樓來,橫川健和中元正站在當地爭論。橫川說:“你參加接待工作,是幫我們的忙呀,怎麼可以不吃飯?”中元說:“參加接待工作我向來白盡義務,不能打破我自己定的規則。我要跟濱田女士一塊去吃飯,請你們自便吧。”橫川說:“沒有濱田女士帶路,我們連飯店也找不到!”中元說:“鄧先生認識路,雖然房子另建過,但街道名稱還和戰爭時一樣。方位也沒變。老弟,你領他們到銀座大街去好了,就是當年那裏有個遊戲場的地方……”橫川說這叫他過意不去,請我幫助作動員。我問他倆到底能不能去。濱田說:“我們還要在這裏等候河穀,她到現在沒來,我怕她出什麼事!”
我們隻好自己去。
同伴們聽不懂日語,出門後就問兩位老人為什麼不一塊吃飯。李錦琦把剛才的談話內容告訴他們。大家很為這種公私分明,一絲不苟的作風驚訝。格非說他這是第一次接觸普通日本老百姓,跟想象中的日本人有頗多不同。我說多跟日本人民接觸一些,會發現他們許多優點。國土不大,資源不多,人口密度卻不在中國之下,既受過儒教文化的深刻影響,也有過閉關鎖國的曆史,還走過軍國主義的錯路。能成為亞洲最發達的國家,其國民素質起了很大作用。
橫川說:“我們也有不足的一麵。表麵發展,內裏也有泡沫經濟,多呆幾天你們就會有所發現。”
沒等多呆幾天,幾分鍾後我們就看到了另番景色。
這時剛七點鍾,上海、北京正是熱鬧時刻。我家住的北京安定門外,隻能算是二三流的商業區,每天看過電視新聞我到街上散步,都要穿過萬頭攢動的人海。路過商店門口,稱得上步履維艱。德山街上這時卻商店落鎖,路曠人稀,一派蕭條景象。一所漂亮的高樓卻燈火全暗,細一看門口貼了封條,是剛宣布破產的“野村證券”。有家“千元商店”開著門,堆積如山的貨物之間隻有一位客人閑看。大家議論說:“這是廉價品店,日本人收入高,怕是更願去高檔商店。”說時遲那時快,轉過街角就到了一家高檔服裝公司門前。它也還沒打烊,窗前門內,擺得既有幾十萬元一套的西裝,也有上百萬元一身的和服。從店容到設備都比剛才那家店豪華得多。但比那邊還慘,竟連一個顧客也沒有!見我們到來,女老板和售貨員遠接高迎。問我們想看些什麼。橫川先生介紹說,我們是中國客人,來參觀的。她們滿臉含笑說:“歡迎歡迎,可以買一件和服作紀念啊。”橫川問她們怎麼生意這麼清淡。她的笑容變成苦笑,說道:“我們主要做外地客人的生意。這是個工業城市,以前來談生意的外地人多,我們的生意也好做。現在外地來談生意的人少了,工廠產品積壓,我們的生意也清淡。沒辦法。”
我們到飯店吃飯。偌大一個店堂隻有一位客人在悶聲不響喝啤酒。我們幾個一進去,立刻顯得熱鬧了許多。老板一邊鞠躬一邊讓座。李錦琦翻譯著菜單要大家自己點菜。菜單上的價目出奇便宜。大家點完後橫川先生覺得太簡單太節約了,不好意思,他又給大家增加了些食品。這是到日本後第一次在街上自由就餐,大家吃得高興談得熱烈,整整吃了一個多小時。除我們外隻來了兩個客人,還都是吃最簡單省錢的飯菜。我們問老板:“白天你這裏客人要比晚上多一些吧?”他歎口氣說:“都差不多。本來我們這裏生意滿不錯,近兩年不行了。外來談生意的客人少,本地工廠又減產裁人,沒幾個上街來吃飯了。生意很難維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