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爸媽的城(2 / 2)

可是兩個小孩哪有能耐擠在人堆前看熱鬧呢?六根嗖嗖兩下就爬上了會場邊上的一棵龍眼樹,穗穗站在樹下仰著頭等著六根“現場轉播”。

“輪到你爸上台了,他穿著件白襯衣,村長推了他幾下,他快跌倒了,哦,他站直身子了。”六根說。

“你爸爸的腳可能被蚊子咬了,抬起左腳的腳背去搓右腳的腳肚……”剛才還眼淚汪汪的穗穗忍不住想笑了。

廣播的聲音不小,可是還是被人群亂哄哄的聲音蓋住了,穗穗隱約聽到“割掉資本主義尾巴”、“消滅資產階級自由主義苗頭”之類的口號。

那個晚上爸爸沒有回家。第二天晚上,穗穗忍不住央六根帶她擠到了主席台邊,隻見一個晝夜未見的爸爸兩顆眸子木木地落在眼眶中,毫無神采。

“爸爸,爸爸。”穗穗衝台上的知秋大聲喊叫,眼淚把嗓子也堵住了。

知秋抬起頭,眼珠子好不容易搜著了穗穗,忽然咧嘴一笑,好看的牙齒在黝黑的臉上格外耀眼。邊上一個造反派看見,說聲“嚴肅點”,踢了知秋一腳,毫無防備的知秋向前一個踉蹌,身體失去了平衡幾乎跌倒。

這個時候忽然有個人衝上了台,對著台下眾人說道:“鄉親們,知秋是在完成工作任務以後,為了給孩子換點養命糧,才進城找活路的,大家想想,如果他不去找活幹,他們一家還有活路嗎?不給他去攬活,難道讓他的幾個孩子等著餓死嗎?難道就因為這樣,咱們就非要批鬥他不可嗎?咱都回去吧,積點陰德吧!”會場開始混亂,沒消片刻,參會的人竟然自動散去了大半。

那個人,是六根的父親劉耳,一個普普通通的村民。不了了之的批鬥會散後,劉耳鬥著膽子陪著麥知秋回了家。

……

父親終於帶著穗穗回城了,秋天的莊稼散發著好聞的泥土氣息,知秋一邊腳下輕快地蹬著自行車,一邊逗樂著穗穗。穗穗知道,為了這一天,父親知秋付出了兩個手指頭的代價。

城裏有家新落成的茶樓首家引進了一台升降式電梯,像個小房子一樣,人走進去,把鐵閘一拉按鍵一按就可以上下穿梭於整棟樓宇了。放在21世紀的今天,這樣的升降機隨處可見,然而在70年代,物以稀為貴,這家茶樓一時客似雲來。

那天也許是超負荷運轉了,結果電梯裏發生了個小意外,十來個客人被困在了電梯裏,茶樓負責人急急找來了電工,卻全都無濟於事,結果前來收款的泥水工知秋被臨時委以重托,略懂點電工技術的知秋琢磨之下,終於成功修好了電梯。就在眾人大鬆一口氣的時候,豈知悲劇發生了,知秋的兩根手指被驀然開動的卷軸絞了進去。

不知誰說過,父親是女兒前世的情人。父親不能外出打工的那段時間,穗穗每天都會守在父親身邊,搬出她唯一的小人書來,隔不多久就會問問知秋:“爸爸,你口渴嗎?”從前她失手打破了一個茶壺,爸爸沒有怪她,結果打破第二個茶壺的時候,她是純粹衝著好玩而為之的,然而現在她知道,即使一個小小的茶杯也是她不能夠再打破的了。

仿佛一夜之間,穗穗覺得自己長大了,以前她覺得自己很悲慘,不是一個完整的女人了,但現在她覺得父親比她慘上不知多少倍,不僅因為他要養活一大家子,還因為父親不知道自己付出鮮血養育的女兒卻其實早就不是一個正常的女孩兒了。

慢慢地,那件令她感覺羞恥的事情已經變成了她不能說出口的秘密。

萬幸的是,仗著年輕,知秋很快恢複了過來。而出於內疚,當時不慎啟動電閘的茶樓負責人,居然拍板要了知秋進茶樓當員工。

回城的路,知秋來來回回地跑了好幾趟,一副該樂樂該吃吃的樣子。受父親的感染,穗穗也變得歡天喜地起來,父女倆一路說笑一路朝著城市飛奔。半路上,眼尖的穗穗見到了正迎麵而來的何竹竿,也正踩著自行車過來,父親高聲地與那混蛋打著招呼,穗穗杏眼圓睜,霎時一腔怒火騰騰地在心底燃燒,這應該是最好的報仇機會了,可是、可是她不能說啊,讓父親打他一頓嗎?這說不清的糊塗賬,叫她一個六歲的丫頭蛋蛋一時之間該怎麼說?

想起父親傷痛的斷指,坐在後座上的穗穗緊緊地摟實了爸爸的腰,把她的小臉連同兩滴淚珠深深地埋進了父親寬厚的背中。於是那混蛋就此脫身了,施施然地永遠把他的罪惡撇下給了穗穗獨自一人承受。

媽媽帶著弟弟妹妹們,早穗穗一步到達了城裏,已經把小小的租房布置妥當了,暗黑的房子裏隻有一張床,一家五口橫著豎著就能睡個囫圇覺了。床下塞滿了吃飯用的鍋碗瓢盆。

日子就這樣展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