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學的時候,他總是夢見那株草。
在夢中,那株草帶著一股苦艾艾的氣味。草是那樣的小,青麻麻的,帶著褐色的斑點,一節一節地散落在他的眼前……爾後他就醒了,每到這個時候,他一準醒,一醒就再也睡不著了。這時候,他就會不由得想起李紅葉,一想李紅葉他的心就亂了。他心亂如麻!有時候,他會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恨不能站起就走……可過一會兒,他就會說,罷了罷了。
然而,那件事情卻一直在他的腦海裏懸著。有時,他會說,你真蠢哪,事到了你頭上,你都不敢做?
大學真是一個讓人思考的地方。在省城上大學的那幾年裏,李金魁在省城既沒有朋友,也沒有熟人,課又不多,於是,他大多時間就窩在寢室裏看書,看著看著就又不由得想起了那件事情。他說,你是怕麼,你怕個鳥啊?你說在那種時候,你嗑巴什麼,你早不嗑巴晚不嗑巴,怎麼偏偏在那個時候嗑巴起來了?你一嗑巴不當緊,把一個好前程嗑巴掉了,你不光嗑巴掉了一個好前程,你還丟掉了一個好女人呀!
那麼?你是聞到什麼了。你一定是聞到什麼了。究竟是什麼讓你害怕了呢?是小紅樓的那種靜謐麼?是紅木地板發出的那種聲音麼?還是那語氣、那聲調讓你感到不安了?想想,應該說都有一點,可又不全是。
人是要往高處走的,對不對?人家已把話說到那種地步了,人家是想讓你當秘書的,市裏的秘書啊!那是多少人爭都爭不來的。這裏邊當然包涵著一種暗示,一種允諾,一種讓你可以意會的……那是多麼的多麼!可你卻短路了。學了電之後,你知道什麼是短路,可後悔已經晚了。你真的不後悔麼?
你說,不後悔。可為什麼呢?
大學上到第三年的時候,他終於把答案找到了。應該說,這個答案並不是他自己找到的,是李紅葉告訴他的。在暑假裏,李紅葉給了他一個字:“賊!”就這個字,一下子嵌進他的骨頭縫裏去了。
就在那年的暑假裏,當他提著禮物去看李誌堯時,卻發現李誌堯已經從那棟小紅樓裏搬出來了。更讓人無法相信的是,曾經高高在上的李誌堯居然搬到一個破車庫裏去住了。當時的情境真是慘不忍睹啊!東西亂七八糟地堆在那間破車庫裏,書一堆一堆地扔在地上。白發蒼蒼的李誌堯雙手捧頭,默默地癱坐在一張破藤椅上……那個鮮豔無比的李紅葉,此刻卻醜陋無比地挺著一個大肚子在收拾東西……當李金魁走進去時,也曾經顯赫一時的李主任卻慌忙站了起來,佝著腰說:“金魁回來了?坐吧,快坐。”說著,四下看了看,發現實在是沒地方可坐,就慌忙把那張破藤椅讓出來,往前一拉:“你坐,你坐。”他沒有坐,他隻是驚愕地立在那裏,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李誌堯說:“放假了吧?”他說:“放假了。”就在這時,李紅葉抬起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說:“李金魁,我爸已經下台了,你還來幹什麼?!”李誌堯趕忙說:“金魁能來看我,我很高興。不要這樣說嘛。”李紅葉“哼”了一聲,把那張滿是蝴蝶斑的臉扭過去了,然後說:“你走,你走吧。”接著,李誌堯小聲嘟噥著解釋說:“……很多事都是集體決定的。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我要上訴,我還是要上訴的。”李紅葉滿臉含淚地怒斥說:“爸,到這個時候了,你還說這些幹什麼?!”李誌堯趕忙說:“好,好,不說,不說了。”李金魁十分尷尬地在那裏站了很久,那沉默簡直讓人喘不過氣來。最後,當他離開那間車庫的時候,李紅葉站在車庫的門口,用怨恨的語氣說:“李金魁,你真‘賊’呀,想不到你這麼‘賊’!”
李金魁還能說什麼呢?他腦海裏訇的一下,像是天窗開了……
這個字是很傷人的。可這個字用得太準確了,這個字讓人頓開茅塞呀!是啊,你賊,你確實“賊”。這“賊”是與生俱來的。在那樣的時候,在要你做出選擇的關鍵時刻,你骨頭裏的“賊”起作用了。那時你就知道你是一株草,自生自滅的草啊。你一生下來就處於敗勢,你隻是一點一點地生長著,你的身量很小,你的基點也很小,再小的腳印也是你自己的,是你一步步走出來的。你是在小處求生,在敗處求存的。當你攀緣而上時,你僅僅是為了借力。可失去自己,你就成了綁在人家身上的一件東西了,一旦綁上去,你就不再是你了,萬一……沒有了自己,你還怎麼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