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1 / 3)

那個日子,是讓李金魁永遠不能忘懷的。

秋天裏,李金魁抽空回了一趟家。那時鄉裏已有了一輛吉普車,他是坐吉普車回去的。回到大李莊時,天已半晌了,在離村不遠的一片槐林裏,李金魁看見一個球樣的東西在地上翻動著,那東西竟還拖著一個長長的尾巴……他一時心動,就讓車停下來,獨自一人走了過去。在一片燦爛的黃葉裏,他看見了他的爺。爺的腰已彎到了九十度,看上去人就像皮球一樣,一滾一滾的,他手裏正拖著一個竹筢,在林子裏摟樹葉呢!當他走到跟前時,老捆原地轉了一個圈,半仰著身子,慢慢地擰著脖子朝上去看他,他趕忙叫道:“爺。”老捆喉嚨裏“咕”了一聲,一隻手半捂著耳朵,眯著眼看了他一會兒,突然說:“李鄉長回來了。”他心裏一酸,差點流出淚來,他說:“爺,你別這麼說。”不料,老捆卻一挪一挪地朝樹林裏走去了,片刻,老捆又一團一團地走回來,他背在後邊的手裏拿的是一個四條腿的小木凳,他用袖子在小凳上抹了一下,說:“李鄉長,你坐吧,不髒。”李金魁頭皮都要炸了,他說:“爺,你別再這麼說了……”老捆又擰著脖子往上看了看,說:“是還沒‘正’呢?”李金魁說:“正是正了……”老捆說:“正了就是官身了。坐吧,別嫌你爺髒。”李金魁仔細地看了看爺,發現爺沒有點兒戲耍的意思,爺說得一本正經,爺眼裏甚至洋溢著抑製不住的喜悅。於是,他在爺麵前坐了下來,爺顫顫地伸出手,在他臉上撫摸了一陣,爺的手很粗,摸上去澀辣辣的,爺說:“李鄉長,當官就是不一樣哇,看這臉也潤展了。”李金魁說:“爺,別這麼說了,人家笑話。”老捆說:“真真白白的,笑話啥?”李金魁歎口氣說:“這一年多了,我沒往家拿過一分錢……”老捆說:“啥錢不錢的,你給爺長臉了!這比啥都強哇。像銅錘家,老表親,十多年都不走動了,頭前會兒上又來了,提兩匣點心!你娘要給你留著,我說咱李鄉長還缺這一口……”接著,老捆又說:“你還記不記得,你上學走時,一家夥給爺買了兩盤肉包,兩碗胡辣湯,把爺撐的呀……”說著,老捆很幸福地笑了。

聽爺這麼一說,李金魁掉了兩眼淚。到了這時候,李金魁才撕心裂肺地體會到,生活是一種關係呀!活在什麼樣的關係層裏麵,你就有什麼樣的人生。爺的話讓他覺得遙遠,甚至覺得可笑。可爺的感受是真切的,真切得讓人心痛!他覺得他跟爺的距離越來越遠了,已遠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爺當然不會知道,他的鄉長是怎麼當上的。

那也是一場戰鬥啊!

嚴格地說,吳鄉長幾乎是被擠走的。兩人最早的較量是在酒場上。

“鬥酒”是吳鄉長最樂意幹的。在墳台鄉,都知道吳鄉長酒量大,他也好鬥。隻要一上酒場,他非要喝倒一個不行,這是他的嗜好,也是他的毛病。

那時候,鄉幹部的威望大多是在酒場上立起來的,有很多事也是在酒場上定的。常常是喝到七八分的時候,鄉長說,那事就這樣定了啊?眾人就說,定了!所以,在鄉裏幹事,假如你不會喝酒,就等於不會工作。李金魁初當副鄉長的時候,每逢酒場,吳鄉長總喜歡開他的玩笑,說金那個啥,你不會喝可不行啊!來,來,喝一盅,好好練練。於是,李金魁就替他喝了一盅又一盅,爾後就說,我不行了,真不行了。吳鄉長乜斜著眼說,投降了?

李金魁就說,投、投降了。吳鄉長就說,舉雙手投降!於是,李金魁就站起來,舉起雙手說,我投降了。吳鄉長就哈哈大笑說,好!算了,投降就算了。以後,每逢酒場,吳鄉長就故伎重演,一次次地戲耍他。到了第四次,李金魁一上來就搶先說,吳、吳鄉長、你、你是老同誌,我得跟你好好學學。

吳鄉長樂了,說年輕人有長進!可有一樣,我是搭手十盤!這時,婦聯主任王翠花忙攔住他說,大兄弟,少來兩盤吧,他是想灌你哪!十個你也不是他的對手。輸得多了我替你。吳鄉長立馬說:那可不行!你倆要是一家,我就讓你替。王翠花就“啐”道:老吳,又說臊話哩!李金魁就說,大姐,不要緊,我誰也不讓替,我跟吳鄉長學學。接著他又說,吳鄉長,我也知道我不是你的對手,有一樣,你得讓我喝水。我不喝水可不行。吳鄉長很大氣地說,行,搭手吧。於是一上手就來了十盤,一盤是十滿盅,一斤酒就下去了。墳台鄉的規矩是酒幹亮瓷器(亮酒盅),李金魁是輸一個“嗞”一個,喝了酒之後,還要把酒盅高高揚起來,讓眾人看看。吳鄉長喝得痛快,是輸十個一塊“嗞”,瓷器也亮得痛快!眾人都替李金魁捏一把汗,怕他喝倒了。可李金魁是喝一口酒再喝一口水,倒也從容。這樣,喝到第二瓶時,吳鄉長就有些紅頭漲臉了,他大著舌頭說,今兒手背,不劃拳了,老虎杆子!李金魁就跟著他來“老虎杆子”……等第二瓶喝幹時,吳鄉長的臉就有些發紫,可他仍然說:我沒事,我一點事也沒有!金、金魁……你呢?李金魁說,我是不行了,可我得舍命陪君子,今兒我得跟吳鄉長好好學學。再往下,吳鄉長又要“押指頭”,於是李金魁就跟他比劃指頭,到第三瓶完了的時候,李金魁仍挺挺地坐在那裏,不時地喝上一口水。吳鄉長竟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當天晚上,醉如爛泥的吳鄉長竟對著鄉政府的大門尿了一泡!爾後,他就躺在鄉政府大院裏,又哭又罵的,誰去拉他也不起來,他哭喊著說:我在鄉裏幹了十八年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