һ(1 / 2)

沒有人記得那個小髒孩了。

三十二年前,小髒孩跟在二姐的屁股後邊,一步一步向田野走去。那是八月的黃昏,秋陽浸染在兩天的霞彩中,“叫吱吱”點墨一樣在天邊舞著,穿棗花布衫的鄉下二姐大人似的前邊走,細細的身量拖著長長的影兒,影兒是斜的,蕩著一窩一窩的熱土。小髒孩走在斜斜的影子裏,晃晃的像個跟屁蟲。

走在鄉村的土路上,夕陽中的綠色顯得很遙遠,很燦爛,一片一片地透著濃重。不斷有村人從濃重處鑽出來,喝著老牛,扛著鋤頭,背著沉甸甸的草筐仄上黃黃的村路。遇上了,就有村人野野地喊:“妮,誰?!”二姐大人樣地說:“城裏俺姑家的……”而後仄回頭,閑一眼給小髒孩,“叫舅哩。”小髒孩羞羞地低下頭,扭扭地蹭著腳下的喧土,不吭。二姐又大人樣地說:“認生。”村人疑惑地望著小髒孩,上下打量了,說:“不像城裏人……”

那時,小髒孩就是一個小要飯的。他赤肚肚兒穿一小褲頭,很黑,很瘦,一身肋巴骨,還拖著長長的鼻涕。他八歲了,在城裏上小學一年級,餓得不像城裏人。

那會兒,鄉下正吃大食堂呢,家裏連口鐵鍋都沒有,日子也緊巴。二姐看他來了,就說:“上地吧,上地。”

就這樣,二姐把他領到田野裏去了。在夕燒的霞輝裏,平著腳走過青青的豆地,走過蔓蔓的紅薯地,鑽進了茂密的玉米田。天光漸漸暗了,那綠更顯得濃,跟前是綠,身後是綠,一重一重的綠,綠裏彌漫著一股甜膩膩的腥氣,濃得叫人透不過氣來。鑽著鑽著,小髒孩就蒙了。他怯怯地說:

“姐,我頭暈。”二姐的細腿磕打著玉米葉,“唰唰”地往前走,走得很快。小髒孩拽住了姐的衣裳,無力地重複說:“姐,我頭暈。”二姐扭過臉來,詫異地望著小髒孩。小髒孩身子晃晃的,眼裏泛著豆綠色的死光,喃喃地說:

“暈,我頭暈。”姐望著他,一會兒,慌慌地說:“你坐下,坐下吧。”小髒孩軟軟地坐下了,身子斜靠在玉米棵兒上。二姐獨自一人去了。片刻,她又匆匆回來,說:“你別動,你可別動。”小髒孩就不動。他的屁股硌在一條埂上,硌得很不舒服,卻仍舊不敢動,隻慢慢地往下出溜,出溜著出溜著就躺下了,傻睜著一雙豆綠色的眼睛。

二姐走了,先是還能聽到“沙拉、沙拉”的響聲,繼而就什麼也沒有了,隻有一片死靜。透過玉米葉的小縫兒,能看到西天裏那淡淡的紅燒,紅燒殘燃著,點點碎去,一片一片地灰,就有恐懼慢慢遊上來,一點一點地蜇人的心。而後就昕到小蟲的嗚叫,這兒一聲,那兒一聲,似很遙遠,又仿佛很貼近,總也捉不住。身邊有軟軟的東西爬過去,一摸,是豆蟲,忙鬆了手大喊:“姐,姐……”終於,遠遠地有了響動,小髒孩忙仄頭去看,卻沒有人。

小髒孩哭了,淚水灑在濕熱的玉米田裏。

暮野四合,天灰下來了,風嗚嗚地響著,周圍像有千軍萬馬在動。二姐已去了很久,老不見回來。小髒孩心裏害怕,很想動動,卻又不敢動。

他順著田壟往前爬了一段,又趕忙爬回來,坐回印著兩小半屁股的土窩裏。多年後,他仍然記著那印著兩瓣小屁股的土窩。他坐在溫熱的土窩裏不敢動,卻狠命地罵二姐,一遍一遍地罵,用世界上最惡毒的語言詛咒她!就那麼咒著咒著,忽然,一個沉重的布袋倒在他的身旁,接著又是“咣”的一聲,撂在地上的是一把小鏟。

二姐回來了。

二姐突兀地出現在他的麵前,一身汗濕,鼻孔裏呼呼地喘著粗氣,兩隻小辮奓奓地披散開去,像個小瘋子似的。他狠狠地剜了二姐一眼,轉過頭去賭氣。二姐說:“你餓了吧?”他的確餓了,餓得想吃人,可他不吭。二姐蹲下身,隨手拿過小鏟,很快在地上挖了個土窖,那土窖四四方方的,分上下兩層,還留出一個出煙的小道兒。而後她從身邊拖出一小捆柴草,又摸摸索索地掏出一盒火柴,接著,一塊塊紅薯、嫩玉米從她身後的袋子裏跳出來,又被一個個擺在火窖裏,四周偎上土……小髒孩呆呆地望著二姐。他不知柴草是從哪兒撿來的,也不知那些饞人的紅薯、嫩玉米又是怎樣扒來的,更料不到二姐竟還帶著火柴。隻見二姐的手在動,很神奇很靈巧地動,一切就像在夢中。他不再恨二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