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2)

二姐十八歲定親。

按照鄉間的習俗,第一次“見麵”應該是十分隆重的。姥姥仄著小腳專程到城裏來了一趟,跟母親商量。母親說,讓妮來一趟,就在城裏見麵吧。接母親的意思,在城裏見麵,就有了些體麵。姥姥又回去問二姐,二姐不說話,隻默默地坐著。於是就這樣定了。

那天晚上鄉下來了許多人。來相親的畫匠王村人充分地展示了他們的“富裕”。家中的小院裏紮滿了自行車,全是八成新。七八條小夥整整齊齊地站在院子裏,一身的新。進來一個是藍帽子,藍布衫,藍褲子;又進來一個還是藍帽子,藍布衫,藍褲子;個個都是藍帽子,藍布衫,藍褲子。

布料是當時很時興的斜紋布。那說親的女人排在前邊,手裏赫然提著十二匣點心!她身後,藍色的漢子們一個個木偶似的相跟著,小心翼翼地進屋坐了,叫人很難分清相親的是哪一位。

大概是一支煙的工夫。眾人稍稍地說了一些閑話,漢子們便站起身一個一個往外走,像演戲一樣,上了場,又慢慢退場。二姐始終在屋裏坐著,穿一件棗紅布衫,圍一條毛藍色的圍巾,就那麼勾頭坐著,怔怔的,不知在想什麼。這當兒,一個瘦瘦的小夥臨站起時把一個小紅包遞到了二姐的手裏。他慌慌地看了二姐一眼,就往外走。突然,二姐站了起來,說:“等等。”她掃了那小夥一眼,慢慢地說:“把錢拿走。”

眾人一下子愣住了。走出門的藍漢子全都折回頭來,一個個驚惶不安地望著二姐。尤其是那相親的小夥,臉慢慢泛白,頭上沁出了汗。那汗一豆兒一豆兒地生在腦門上,又一層層一排排地“長”,頃刻間布滿了那張微微泛紅的臉,凝住揮不盡的尷尬和窘迫。他站在那兒,周圍靜得沒有一點兒聲音,隻有那汗珠滴滴圓潤……

二姐勾下頭去,匆忙解開了那個小紅包,包裏是厚厚的一疊錢。二姐把錢遞過去,很果決地說:“拿走。”然後將包錢的小紅紙輕輕地揣進兜裏。

這是莊嚴的一刻。屋裏的人全都默默不語,呆呆地望著二姐。多年後,我才知道鄉下人是很講究形式的,在他們看來,形式就是內容。這一揣使漢子們暗暗地鬆了一口氣。二媚收下了小紅紙就等於定下了她的終身。她的一生就押在了那張小紅紙上。就在那一瞬間。漢子們笑笑地走出去了。隻有那未來的姐夫走得沉重,仍然掛著一臉的汗。他們感到詫異,二姐為什麼不收錢呢?

二姐收下了那“汗”。當那汗珠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未來姐夫的腦門上的時候,我分明看見二姐的眼眨了一下。正是那一豆兒一豆兒的汗珠促成了二姐的婚事。二姐是在汗水裏泡大的,她深知世上的一切都可以作假,惟有汗水是不會假的。二姐認“汗”。

事後我才知道,那晚畫匠王村人的“演出”並不成功。事前,姥姥曾差“細作”悄悄去村裏打聽過。“細作”問:“套家怎樣?”人說:“是東頭套家還是西頭套家?”“細作”又問:“東頭怎樣,西頭又怎樣?”人說:“東頭套家瓷實,家人當著支書呢,西頭套家窮……”“細作”回來說:“許是東頭吧?”姥姥不說話,就問二姐:“妮,你看呢?”二姐不吭。二姐定然是知道的。相親的婆家其實很窮很窮。那晚相親的“行頭”全是借的。錢是借的,自行車是借的,連身上穿的衣裳都是借的。為了相親,鄉人們集中了全村人的智慧和富有,從鄉裏借到城裏……據說,相親的姐夫已經說過七次親了,一次一次都吹了。因為家窮,因為床上躺著一個病癱的老娘……

二姐耳聾心不聾。這一切她都是知道的。她執意不要那三百塊錢,就是不要那注定將由她償還的債務。

在出嫁前的一年裏,二姐像換了個人似的,除了下地幹活,就不再上田裏去野了。我來,她也很少陪我去玩,就坐在家裏做鞋,給表兄妹們做,也給那定下親的藍漢子做,一雙又一雙。每次來,總見二姐在納鞋底,那線繩兒“嗞囉、嗞囉”地扯著,錐子從這邊紮過去,又從那邊紮過來,狠狠的。那動作裏似乎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二姐的鞋底是有記號的,鞋底上總繡著一隻黑蜻蜓。那蜻蜒用黑絲線繡成,翅兒乍乍的,還有兩條長長的須兒,活生生的,隻是沒有眼。我指給二姐看:“沒眼。”二姐懂了我的意思,笑笑說:“有眼就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