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2)

國果然爭氣,先是入了團,後又當上了司令。

國是第三年夏天當上司令的。那年夏天格外熱,狗長伸著舌頭,穎河縮成了一線,知了在樹上無休無止地聒噪,於是國當上了司令。

國的司令僅僅當了十四天。在這十四天裏,他領著學生在縣城裏抄了七七四十九戶地主富農的家,在縣委大院裏吃了五頓不掏錢的飯,呼口號時嗓子啞了六回,還弄了一根武裝帶在腰裏束著,因此國非常樂意幹司令。

國樂意幹司令還確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校花薑惠惠也參加了他的造反組織。薑惠惠跟他是同班同學,坐在他前邊的一個位置上,國每天上課隻能看到她的後腦勺,還有脖頸上那隱在黑發裏的一奶白。國很願意看她的臉兒,也很願意跟她說說話,隻是沒有機會。現在在一個司令部裏“工作”,說話機會自然多,也有了那麼一點點意思……國是牽著戴高帽的老校長遊街時碰上三叔的。三叔領著鄉親們拉架子車來城裏交糧,在縣城的十字街口,交糧的車隊碰上了國率領的遊行隊伍。國們戴著紅袖箍,一個個穿得十分周正,邊走邊呼口號,威風了一條街。三叔們光脊梁亮著一身臭汗,一個個老牛似的拽著糧車往前拱。人多,口號聲就震天地響亮。國一邊呼著口號一邊喝道:“讓開,讓開!”突然,國的脖領子被揪住了,一句很熱烈的話夾在喉嚨裏,國冷不防扭身一看,卻是三叔。國忙說:“三叔,啥時來了?”三叔瞪著眼說:“鱉兒,不好好上學,在這胡鬧啥哩?!”這一聲“鱉兒”讓司令很丟麵子。國紅著臉說:“革命哩,昨是胡鬧!”三叔拉住國,怯怯地看了看戴高帽五花大綁的老校長,小聲說:“國,咱回去,咱回去。”國梗著脖兒說:“我不回去!”三叔一拍腿說:“鱉兒,我斷你糧!”國自然很狂,國根本沒把三叔放在眼裏,一聽這話就炸了,他一蹦三尺高,高聲呼道:“要革命的站過來,不革命的滾他媽的蛋!”這一聲把三叔呼愣了,三叔愣愣地望著國,抖手就是一耳光!三叔那布滿老繭的黑手重重地扇在國的臉上,那巴掌扇起的風臭烘烘的,帶有牛尿馬尿的氣味,打得司令眼冒金星,踉蹌後退了兩步!天旋旋,地轉轉,那口號聲一時顯得很遙遠。三叔一耳光把國扇進了無邊的黃士地,使他又變成了一個赤條條的鄉下小兒,光肚兒在村街裏跑的國……隻聽三叔厲聲說:

“回去!”

在十字路口,這一巴掌掃盡了司令的威風,把趾高氣揚的司令打成了一株勾頭大麥。那一耳光如此響亮,致使遊行隊伍頓時停下來,學生們忽啦啦把三叔圍了。三叔的大黑巴掌“啪啪”地拍著胸脯,大聲說:“咋哩?咋哩?老子三代血貧農!”這時送糧的鄉漢們也都一哄而上,野野地圍過來喊:“昨哩?咋哩……”副司令辛向東侃侃地背了一條“語錄”,說:

“為啥打我們司令?!”三叔說;“尿哩,自己娃子還不能揍?!”光脊梁的野漢們也跟著嚷嚷:“自己娃子哩!”這一刻,國羞得恨不能鑽進地縫兒!司令強忍著沒有哭,那羞辱一浪一浪地在心裏翻,湧到眼裏就是淚。國知道站在腳伍裏的女同學都在看自己,更知道薑惠惠眼裏帶著鄙夷的神色,那鄙夷把他整個淹沒了!國不敢抬頭,可還有點心不甘,囁囁地說:“我走了他們咋辦?”隊長不屑地說:“尿哩、尿!”說著,就把國從人群中拽出來了。國木木地出了遊行隊伍,抱住頭蹲下了。片刻,遊行隊伍繼續前進,口號依舊震天響!那是辛向東領頭呼的。辛向東一竄一竄地蹦著,十分地激動。

國哭了……

在回村的路上,國屈辱地哭了一路。三叔也覺得對不住娃,出手太猛,讓娃子丟人了,就悄悄地買了肉包給他賠不是。國一甩手把肉包扔到七尺外!眼紅紅地冒著凶光,跳起來發瘋似的指著三叔罵:“老三,我×你娘!×你……”在潑天野罵中,三叔的臉更黑了,嘴角微微地顫著,兩手發抖,那黑臉上的顏色變了又變,沒再動他一指頭。

當天夜裏,國又偷偷地跑回了學校。可是,他的司令已經幹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