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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是帶著計劃生育小分隊回村的。

那年冬天,王集多的計劃生育工作受到了縣裏的嚴厲批評。縣委書記大老王在全縣幹部大會上點了王集鄉的名,並當場撤消了鄉黨委副書記老黃的職務。王集鄉的幹部一個個像龜孫子似地耷拉著頭,而後扛著“黑旗”回鄉。

自從在縣裏挨了批評,鄉長老苗回到王集就集中全鄉的幹部大搞計劃生育。老苗挨了大老王的熊,就把氣撒在國身上,讓國主抓計劃生育工作。老苗不但讓國負責計劃生育工作,還把大李莊定為“釘子村”,讓國親自帶人到大李莊搞計劃生育。搞計劃生育是得罪人的事,一般都是這村的幹部到那村去,可老苗偏偏讓國回大李莊,國一咬牙認了。

國知道農村的計劃生育難搞,也知道撤老黃的職有點冤。老黃為搞好計劃生育做了不少的工作。他整天帶人到各村去宣講政策,還組織人畫了許多人口暴漲的圖表、宣傳畫到各村去展覽,甚至還借了一部“幻燈機”挨村去放。眼熬爛了,喉嚨喊啞了,可鄉下人就是不聽這一套。該生還生。在無數個沒有燈光的夜晚,鄉人們看了老黃搞的計劃生育宣傳幻燈後,仍去做那繁衍後代的事。老黃沒撤職前已扣去了好幾個月的獎金,他曾在一個村民大會上可憐巴巴地對鄉人說:“老少爺們,我的衣食父母哇,我的爺!別再生了……我作揖了,我給你作揖了!”鄉人們聽了竟哄堂大笑……所以,臨回村時,國對自己說:“你得狠哪,國,你得狠!”

國回村當天就召集全村人開會。一聽是計劃生育的事,隊幹部們全都縮縮地不肯靠前。國親自在大喇叭上喊了三遍,村人們都遲遲不來,一直等到半晌午的時候,場院裏才稀稀拉拉來了些人。天冷了,人們像雀兒樣地搐著,東一片,西一片。他多年沒有回來了,不曾想鄉人們還是穿得這樣檻樓。他聽見散亂的人群裏有人竊竊私語說:“那不是國麼?國回來了……”他不敢再往下看,閉上眼,吸一口氣,炸聲喊道:“老少爺們,計劃生育是國策,別以為我回來了就能躲過去。天王老子親爹親娘也不中!這回可是動真的哩!該上環上環,該結紮結紮!違反政策的,該罰多少拿多少。有錢出錢,沒錢抬東西扒房子!話說了,明天中午十點鍾以前必須見人!要是不來人,別怪鄉裏幹部不客氣……”國講完了,默然地望著三叔,示意三叔也說幾句。三叔更加的老相了,枯樹根似地在那蹲著。國看了他好幾次,他才站起來,諾諾地說:“國回來了……該咋就咋吧……別、別太那個了,好賴自己爺兒們,給國個臉氣……”國最怕說“臉氣”,一說到臉麵國心裏火燒火燎的!他立時沉下臉來,厲聲說:“老三,看什麼臉麵,誰的臉麵也不看!政策就是政策。我再說一遍,明天中午十點鍾以前……”三叔啞了,三叔沒想到國會熊他,就木木地蹲下來,再也不說話了。國也沒想到他竟然敢訓三叔,一時也愣了……

§§22.畫匠王——一九八八

第二天上午,國領著計劃生育小分隊的人在大李莊學校裏等著。學校放假了,專門騰出了一個教室供檢查用。國在校園裏扼殺了任何記憶,他不敢看那些破爛的教室和課桌,他站在院子裏,兩手背著,把目光射向遙遠的藍天……十點鍾到了,沒有一個人來檢查,誰也不來。

冷風嗖嗖地刮著,遮天的黃塵一陣陣蕩來,似要把人埋了。國心裏打鼓了,國說:“這一炮得打響啊!老天爺,這一炮要是打不響,往下就完了。”

等到十點半的時候,國不再等了,他帶著小分隊挨家挨戶去查。頭一戶違反政策的是二貴家。國領人到了二貴家,可二貴家一個人也沒有。

二貴跑了,二貴家女人也跑了。院子裏空空蕩蕩的,三塊破磚頭支著一個土坑。扒住窗戶往屋裏一看,屋子裏也空空蕩蕩的。二貴精呢,二貴把值錢東西都轉移出去了……國在院裏轉了一圈,心說:怎麼辦?這是頭一戶啊!頭一戶治不住,往下還怎麼進行呢?國心一橫說:“去,把他娘叫來!”

隊幹部們都怕得罪人,好半天才磨磨蹭蹭地去了。終於,二貴娘來了。二貴娘就是七嬸。七嬸挪著一雙小腳,腰裏束著個破圍腰,兩手像雞爪似地抖著,一進院就苦著臉說:“孩兒是我養的,可分家了呀,俺分家了呀。”國眼盯著七嬸頭上的一縷沾有柴草的白發,說:“分家了也是你孩兒!昨天開會叫到學校裏去檢查,為啥不照麵?!”七嬸流著淚說:“我有啥法兒哩?娃大了,我有啥法兒哩?”國火了:“你沒法兒是不是?”隨即大手一揮,“這院裏的樹,統統給我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