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離婁章句上(1 / 3)

凡二十八章。

孟子曰:"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員:師曠之聰,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堯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離婁,古之明目者。公輸子,名班,魯之巧人也。規,所以為員之器也。矩,所以為方之器也。師曠,晉之樂師,知音者也。六律,截竹為筩,陰陽各六,以節五音之上下。黃鍾、太蔟、姑洗、蕤賓、夷則、無射,為陽;大呂、夾鍾、仲呂、林鍾、南呂、應鍾,為陰也。五音:宮、商、角、征、羽也。範氏曰:"此言治天下不可無法度,仁政者,治天下之法度也。"今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不可法於後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聞,去聲。仁心,愛人之心也。仁聞者,有愛人之聲聞於人也。先王之道,仁政是也。範氏曰:"齊宣王不忍一牛之死,以羊易之,可謂有仁心。梁武帝終日一食蔬素,宗廟以?︰︰犧牲,斷死刑必為之涕泣,天下知其慈仁,可謂有仁聞。然而宣王之時,齊國不治,武帝之末,江南大亂。其故何哉,有仁心仁聞而不行先王之道故也。"故曰,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徒,猶空也。有其心,無其政,是謂徒善;有其政,無其心,是為徒法。程子嚐言:"為政須要有綱紀文章,謹權、審量、讀法、平價,皆不可闕。"而又曰,"必有關雎麟趾之意,然後可以行周官之法度",正謂此也。詩雲:'不愆不忘,率由舊章。'遵先王之法而過者,未之有也。詩大雅假樂之篇。愆,過也。率,循也。章,典法也。所行不過差不遺忘者,以其循用舊典故也。聖人既竭目力焉,繼之以規矩準繩,以為方員平直,不可勝用也;既竭耳力焉,繼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勝用也;既竭心思焉,繼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勝,平聲。準,所以為平。繩,所以為直。覆,被也。此言古之聖人,既竭耳目心思之力,然猶以為未足以遍天下,及後世,故製為法度以繼續之,則其用不窮,而仁之所被者廣矣。故曰,為高必因丘陵,為下必因川澤。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謂智乎?丘陵本高,川澤本下,為高下者因之,則用力少而成功多矣。鄒氏曰:"自章首至此,論以仁心仁聞行先王之道。"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於眾也。仁者,有仁心仁聞而能擴而充之,以行先王之道者也。播惡於眾,謂貽患於下也。上無道揆也。下無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義,小人犯刑,國之所存者幸也。朝,音潮。此言不仁而在高位之禍也。道,義理也。揆,度也。法,製度也。道揆,謂以義理度量事物而製其宜。法守,謂以法度自守。工,官也。度,即法也。君子小人,以位而言也。由上無道揆,故下無法守。無道揆,則朝不信道而君子犯義;無法守,則工不信度而小人犯刑。有此六者,其國必亡;其不亡者僥幸而已。故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國之災也;田野不辟,貨財不聚,非國之害也。上無禮,下無學,賊民興,喪無日矣。辟,與辟同。喪,去聲。上不知禮,則無以教民;下不知學,則易與為亂。鄒氏曰:"自是以惟仁者至此,所以責其君。"詩曰:'天之方蹶,無然泄泄。'蹶,居衛反。泄,弋製反。詩大雅板之篇。蹶,顛覆之意。泄泄,怠緩悅從之貌。言天欲顛覆周室,群臣無得泄泄然,不急救正之。泄泄,猶遝遝也。遝,徒合反。遝遝,即泄泄之意。蓋孟子時人語如此。事君無義,進退無禮,言則非先王之道者,猶遝遝也。非,詆毀也。故曰:責難於君謂之恭,陳善閉邪謂之敬,吾君不能謂之賊。"範氏曰:"人臣以難事責於君,使其君為堯舜之君者,尊君之大也;開陳善道以禁閉君之邪心,惟恐其君或陷於有過之地者,敬君之至也;謂其君不能行善道而不以告者,賊害其君之甚也。"鄒氏曰:"自詩雲'天之方蹶'至此,所以責其臣。"鄒氏曰:"此章言為治者,當有仁心仁聞以行先王之政,而君臣又當各任其責也。"孟子曰:"規矩,方員之至也;聖人,人倫之至也。至,極也。人倫說見前篇。規矩盡所以為方員之理,猶聖人盡所以為人之道。欲為君盡君道,欲為臣盡臣道,二者皆法堯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堯之所以治民治民,賊其民者也。法堯舜以盡君臣之道,猶用規矩以盡方員之極,此孟子所以道性善而稱堯舜也。孔子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法堯舜,則盡君臣之道而仁矣;不法堯舜,則慢君賊民而不仁矣。二端之外,更無他道。出乎此,則入乎彼矣,可不謹哉?暴其民甚,則身弒國亡;不甚,則身危國削。名之曰'幽厲',雖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也。幽,暗。厲,虐。皆惡諡也。苟得其實,則雖有孝子慈孫,愛其祖考之甚者,亦不得廢公義而改之。言不仁之禍必至於此,可懼之甚也。詩雲'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此之謂也。"詩大雅蕩之篇。言商紂之所當鑒者,近在夏桀之世,而孟子引之,又欲後人以幽厲為鑒也。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三代,謂夏、商、周也。禹、湯、文、武,以仁得之;桀、紂、幽、厲,以不仁失之。國之所以廢興存亡者亦然。國,謂諸侯之國。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廟;士庶人不仁,不保四體。言必死亡。今惡死亡而樂不仁,是猶惡醉而強酒。"惡,去聲。樂音洛。強,上聲。此承上章之意而推言之也。

孟子曰:"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治人之治,平聲。不治之治,去聲。我愛人而人不親我,則反求諸己,恐我之仁未至也。智敬放此。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不得,謂不得其所欲,如不親、不治、不答是也。反求諸己,謂反其仁、反其智、反其敬也。如此,則其自治益詳,而身無不正矣。天下歸之,極言其效也。詩雲:'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解見前篇。亦承上章而言。

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恒,胡登反。恒,常也。雖常言之,而未必知其言之有序也。故推言之,而又以家本乎身也。此亦承上章而言之,大學所謂"自天子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為是故也。

孟子曰:"為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國慕之;一國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巨室,世臣大家也。得罪,謂身不正而取怨怒也。麥丘邑人祝齊桓公曰:"願主君無得罪於群臣百姓。"意蓋如此。慕,向也,心悅誠服之謂也。沛然,盛大流行之貌。溢,充滿也。蓋巨室之心,難以力服,而國人素所取信;今既悅服,則國人皆服,而吾德教之所施,可以無遠而不至矣。此亦承上章而言,蓋君子不患人心之不服,而患吾身之不修;吾身既修,則人心之難服者先服,而無一人之不服矣。林氏曰:"戰國之世,諸侯失德,巨室擅權,為患甚矣。然或者不修其本而遽欲勝之,則未必能勝而適以取禍。故孟子推本而言,惟務修德以服其心。彼既悅服,則吾之德教無所留礙,可以及乎天下矣。裴度所謂韓弘輿疾討賊,承宗斂手削地,非朝廷之力能製其死命,特以處置得宜,能服其心故爾,正此類也。"孟子曰:"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天下無道,小役大,弱役強。斯二者天也。順天者存,逆天者亡。有道之世,人皆修德,而位必稱其德之大小;天下無道,人不修德,則但以力相役而已。天者,理勢之當然也。齊景公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絕物也。'涕出而女於吳。女,去聲。引此以言小役大弱役強之事也。令,出令以使人也。受命,聽命於人也。物,猶人也。女,以女與人也。吳,蠻夷之國也。景公羞與為昏而畏其強,故涕泣而以女與之。今也小國師大國而恥受命焉,是猶弟子而恥受命於先師也。言小國不修德以自強,其般樂怠敖,皆若效大國之所為者,而獨恥受其教命,不可得也。如恥之,莫若師文王。師文王,大國五年,小國七年,必為政於天下矣。此因其愧恥之心而勉以修德也。文王之政,布在方策,舉而行之,所謂師文王也。五年七年,以其所乘之勢不同為差。蓋天下雖無道,然修德之至,則道自我行,而大國反為吾役矣。程子曰:"五年七年,聖人度其時則可矣。然凡此類,學者皆當思其作為如何,乃有益耳。"詩雲:'商之孫子,其麗不億。上帝既命,侯於周服。侯服於周,天命靡常。殷士膚敏,祼將於京。'孔子曰:'仁不可為眾也。夫國君好仁,天下無敵。'祼,音灌。夫,音扶。好,去聲。詩大雅文王之篇。孟子引此詩及孔子之言,以言文王之事。麗,數也。十萬曰億。侯,維也。商士,商孫子之臣也。膚,大也。敏,達也。祼,宗廟之祭,以鬱鬯之酒灌地而降神也。將,助也。言高之孫子眾多,其數不但十萬而已。上帝既命周以天下,則凡此商之孫子,皆臣服於周矣。所以然者,以天命不常,歸於有德故也。是以商士之膚大而敏達者,皆執祼獻之禮,助王祭事於周之京師也。孔子因讀此詩,而言有仁者則雖有十萬之眾,不能當之。故國君好仁,則必無敵於天下也。不可為眾,猶所謂難為兄難為弟雲爾。今也欲無敵於天下而不以仁,是猶執熱而不以濯也。詩雲:'誰能執熱,逝不以濯?'"恥受命於大國,是欲無敵於天下也;乃師大國而不師文王,是不以仁也。詩大雅桑柔之篇。逝,語辭也。言誰能執持熱物,而不以水自濯其手乎?此章言不能自強,則聽天所命;修德行仁,則天命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