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的頭腦還不夠清醒,不能專心認真讀書;再說,讀嚴肅的東西也不能太急。宗教的清規戒律惹她生氣;目中無人的論戰文字,死死咬住一些她不認識的人不放,使她厭惡;根據宗教經典改編的世俗故事,在她看來,簡直不近情理,她本來想在故事中找到真理的證據,結果卻不知不覺地離信仰更遠了。但她照樣堅持閱讀,等到書從手上掉下來的時候,她還以為自己是得了天主教的憂鬱症,因為純潔的靈魂都是多愁善感的。
對羅多夫的思念,已經埋在她心靈的深處;和地下宮裏的木乃伊一樣動也不動,神聖不可侵犯。這偉大的愛情也塗上了防腐的香料,發出了一股香氣,滲透一切,使她想在其中生活的聖潔空氣也變得香甜溫馨了。她跪在哥特式的禱告凳上,向救世主說出的美妙言詞,正是她從前向她的情夫推心置腹時說過的甜言蜜語。她以為這樣能得到信仰;但信仰的幸福並沒有從天而降,她又站了起來,四肢無力,模模糊糊地感到像是上了大當似的。她以為這樣求道心切,又是一番功德;她為自己的誠心感到驕傲,就把自己和那些她羨慕過的、光榮的貴婦人相比,她們莊嚴地拖著繡花長袍,遁入空門,把傷心的淚水灑在基督腳下。
她行起善來,也顯得過分。她給窮人縫補衣服;她給產婦送去木柴;有一天夏爾回家的時候,看見三個遊手好閑的人坐在廚房裏喝湯。她生病時,丈夫把小女兒送去奶媽那裏,她現在又接回家來。她想教貝爾特認字,女兒哭也不要緊,她不再發脾氣。她打定主意,一切聽天由命,寬大為懷。她說起話來,隨便談什麼,都用帶有理想色彩的字眼。她問女兒:
“你肚子痛好了嗎,我的天使?”
包法利奶奶也沒有什麼可挑剔的,隻怪媳婦忙著給孤兒織衣服,卻忘了縫補自己的抹布。奶奶在自己家裏和丈夫吵嘴,累得要命,倒不如兒子這邊清靜,所以她一直住到複活節過後,免得回家去受包法利老爹的氣,他即使在齋戒的星期五,也照樣要吃香腸。
艾瑪幾乎每天都有人作伴。除了判斷正確、態度穩重的婆婆使她的信心更加堅定之外,還有朗格魯瓦夫人,卡龍夫人,杜布勒伊夫人,杜瓦施夫人,以及兩點到五點一定來看她的奧默太太,她心腸好,從來不肯相信關於艾瑪的閑言碎語。那些小奧默也來看她,朱斯坦陪他們來。他同他們上樓,走進她的房間,站在門口,一動不動,也不說話。包法利夫人往往不在意,在他麵前梳妝打扮。她先取下梳子,猛然搖一搖頭,一圈一圈的黑頭發就散開了,一直披到膝蓋。當這個可憐的孩子頭一次看到她梳頭的時候,簡直眼花繚亂,仿佛走進了一個新奇的世界。
艾瑪當然不會注意到他默默無言、怯生生的熱情,她想不到愛情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卻跳進了她身邊一個少年的心頭,她的美貌發出的光輝,卻照亮了他的粗布襯衣。再說,她現在對什麼都不在乎,說話親熱,目光冷淡,態度變化多端,人家搞不清楚她到底是自私還是慈善,是墮落還是崇高。比如有一天晚上,女傭人要請假出去,找借口時結結巴巴,她生氣了,但卻忽然問道:
“你真愛他嗎?”她不等羞紅了臉的費莉西回答,就愁眉苦臉地說下去:
“好了,去吧!快去玩吧!”
春天到了,她不聽夏爾的話,要人把花園從頭到尾都翻了一遍。夏爾隻要看見她想做點什麼事,倒總是高興的。她身體一天天恢複,想做的事也一天比一天多。首先,她想辦法把奶媽羅勒大嫂打發走了,奶媽在她養病期間,已經養成了習慣,經常把她喂奶的兩個孩子和另外一個寄養的都帶到廚房裏來。那個寄養的孩子胃口很大,簡直像個生番。然後,艾瑪擺脫了奧默一家大小,陸續辭謝了各家的探望,甚至去教堂也不像從前那麼經常了,這一下可得到了藥劑師的稱讚,他當時就善意地對她說:
“你以前迷信得有點過頭!”
布尼賢先生像以往一樣,每天上了教理問答課就來。他喜歡待在外麵呼吸新鮮空氣,尤其是在花棚裏,他把花棚叫做“林中蔭處”。這時夏爾剛好回家。他們怕熱,就在“蔭處”同喝甜蘋果酒,預祝太太完全康複。
比內也在那裏,不是在花棚下,而是靠著牆在河裏打撈小蝦。包法利請他喝酒解渴,而打開酒瓶是他的拿手好戲。
“應當這樣,”他由近到遠,滿意地看了一眼說,“把瓶子在桌上放穩,然後把繩於剪斷,再不慌不忙地輕輕把軟木塞拔掉,就像餐館裏開汽水一樣。”
但是在他示範表演的時候,蘋果酒忽然一湧而出,濺得他們滿臉泡沫,於是神甫似笑非笑地打趣道:
“濺到眼睛裏來的一定是好酒。”
神甫的確是個好人。有一天,藥劑師勸夏爾帶夫人去盧昂劇場聽著名的男高音拉加迪,消遣消遣,神甫並沒有表示反對。奧默見他沒有開腔,反倒覺得驚訝,就問他意下如何,神甫卻說,在他看來,音樂並不像文學那樣傷風敗俗。
但是藥劑師為文學辯護了。他認為戲劇可以對偏見發起攻擊,表麵上給人娛樂,實際上有益於世道人心。
“‘寓教於笑,移風易俗’,布尼賢先生!因此,看看伏爾泰的悲劇吧。大部分悲劇中閃爍著哲學思想的光輝,教導人民什麼是遵守道德,什麼是隨機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