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人臣之所以蹇蹇為難,而諫其君者非為身也,將欲以匡君之過,矯君之失也。君有過失者,危亡之萌也;見君之過失而不諫,是輕君之危亡也。夫輕君之危亡者,忠臣不忍為也。三諫而不用則去,不去則身亡;身亡者,仁人之所不為也。是故諫有五:一曰正諫,二曰降諫,三曰忠諫,四曰戇諫,五曰諷諫。孔子曰:"吾其從諷諫乎。"夫不諫則危君,固諫則危身;與其危君、寧危身;危身而終不用,則諫亦無功矣。智者度君權時,調其緩急而處其宜,上不敢危君,下不以危身,故在國而國不危,在身而身不殆;昔陳靈公不聽泄冶之諫而殺之,曹羈三諫曹君不聽而去,春秋序義雖俱賢而曹羈合禮。
齊景公遊於海上而樂之,六月不歸,令左右曰:"敢有先言歸者致死不赦。"顏趨進諫曰:"君樂治海上而六月不歸,彼儻有治國者,君且安得樂此海也!"景公援戟將斫之,顏趨進,撫衣待之曰:"君奚不斫也?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幹,君之賢非此二主也,臣之材,亦非此二子也,君奚不斫?以臣參此二人者,不亦可乎?"景公說,遂歸,中道聞國人謀不內矣。
楚莊王立為君,三年不聽朝,乃令於國曰:"寡人惡為人臣而遽諫其君者,今寡人有國家,立社稷,有諫則死無赦。"蘇從曰:"處君之高爵,食君之厚祿,愛其死而不諫其君,則非忠臣也。"乃入諫。莊王立鼓鍾之間,左伏楊姬,右擁越姬,左衽,右朝服,曰:"吾鼓鍾之不暇,何諫之聽!"蘇從曰:"臣聞之,好道者多資,好樂者多迷,好道者多糧,好樂者多亡;荊國亡無日矣,死臣敢以告王。"王曰善。左執蘇從手,右抽陰刃,刎鍾鼓之懸,明日授蘇從為相。
晉平公好樂,多其賦斂,下治城郭,曰:"敢有諫者死。"國人憂之,有咎犯者,見門大夫曰:"臣聞主君好樂,故以樂見。"門大夫入言曰:"晉人咎犯也,欲以樂見。"平公曰:"內之。"止坐殿上,則出鍾磬竽瑟。坐有頃。平公曰:"客子為樂?"咎犯對曰:"臣不能為樂,臣善隱。"平公召隱士十二人。咎犯曰:"隱臣竊顧昧死禦。"平公諾。咎犯申其左臂而詘五指,平公問於隱官曰:"占之為何?"隱官皆曰:"不知。"平公曰:"歸之。"咎犯則申其一指曰:"是一也,便遊赭盡而峻城闕。二也,柱梁衣繡,士民無褐。三也,侏儒有餘酒,而死士渴。四也,民有饑色,而馬有栗秩。五也,近臣不敢諫,遠臣不敢達。"平公曰善。乃屏鍾鼓,除竽瑟,遂與咎犯參治國。
孟嚐君將西入秦,賓客諫之百通,則不聽也,曰:"以人事諫我,我盡知之;若以鬼道諫我,我則殺之。"謁者入曰:"有客以鬼道聞。"曰:"請客入。"客曰:"臣之來也,過於淄水上,見一土耦人,方與木梗人語,木梗謂土耦人曰:‘子先,土也,持子以為耦人,遇天大雨,水潦並至,子必沮壞。'應曰:‘我沮乃反吾真耳,今子,東園之桃也,刻子以為梗,遇天大雨,水潦並至,必浮子,泛泛乎不知所止。'今秦,四塞之國也,有虎狼之心,恐其有木梗之患。"於是孟嚐君逡巡而退,而無以應,卒不敢西向秦。
吳王欲伐荊,告其左右曰:"敢有諫者,死!"舍人有少孺子者,欲諫不敢,則懷丸操彈,遊於後園,露沾其衣,如是者三旦,吳王曰:"子來何苦沾衣如此?"對曰:"園中有樹,其上有蟬,蟬高居悲鳴飲露,不知螳螂在其後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蟬而不顧知黃雀在其傍也!黃雀延頸欲啄螳螂而不知彈丸在其下也!此三者皆務欲得其前利而不顧其後之有患也。"吳王曰:"善哉!"乃罷其兵。
楚莊王欲伐陽夏,師久而不罷,群臣欲諫而莫敢,莊王獵於雲夢,椒舉進諫曰:"王所以多得獸者,馬也;而王國亡,王之馬豈可得哉?"莊王曰:"善,不穀知詘強之可以長諸侯也,知得地之可以為富也;而忘吾民之不用也。"明日飲諸大夫酒,以椒舉為上客,罷陽夏之師。
秦始皇帝太後不謹,幸郎ぢ,封以為長信侯,為生兩子,ぢ專國事,浸益驕奢,與侍中左右貴臣俱博飲,酒醉爭言而鬥,目大叱曰:"吾乃皇帝之假父也,窶人子何敢乃與我亢!"所與鬥者走行白皇帝,皇帝大怒,ぢ懼誅,因作亂,戰鹹陽宮。ぢ敗,始皇乃取ぢ四肢車裂之,取其兩弟囊撲殺之,取皇太後遷之於陽宮,下令曰:"敢以太後事諫者,戮而殺之!"從蒺藜其脊肉,幹四肢而積之闕下,諫而死者二十七人矣。齊客茅焦乃往上謁曰:"齊客茅焦願上諫皇帝。"皇帝使使者出問客,得無以太後事諫也,茅焦曰然,使者還白曰:"果以太後事諫。"皇帝曰走往告之,若不見闕下積死人邪?使者問茅焦,茅焦曰:"臣聞之天有二十八宿,今死者已有二十七人矣,臣所以來者,欲滿其數耳,臣非畏死人也。"走入白之,茅焦邑子,同食者盡負其衣物行亡,使者入白之,皇帝大怒曰:"是子故來犯吾禁,趣炊鑊湯煮之,是安得積闕下乎!"趣召之入,皇帝按劍而坐,口正沫出,使者召之入,茅焦不肯疾行,足趣相過耳,使者趣之,茅焦曰:"臣至前則死矣,君獨不能忍吾須臾乎?"使者極哀之,茅焦至前再拜謁起,稱曰:"臣聞之,夫有生者不諱死,有國者不諱亡;諱死者不可以得生,諱亡者不可以得存。死生存亡,聖主所欲急聞也,不審陛下欲聞之不?"皇帝曰:"何謂也?"茅焦對曰:"陛下有狂悖之行,陛下不自知邪!"皇帝曰:"何等也?願聞之。"茅焦對曰:"陛下車裂假父,有嫉妒之心;囊撲兩弟,有不慈之名;遷母陽宮,有不孝之行;從蒺藜於諫士,有桀紂之治。今天下聞之,盡瓦解無向秦者,臣竊恐秦亡為陛下危之,所言已畢,乞行就質。"乃解衣伏質。皇帝下殿,左手接之,右手麾左右曰:"赦之,先生就衣,今願受事。"乃立焦為仲父,爵之上卿;皇帝立駕,千乘萬騎,空左方自行迎太後陽宮,歸於鹹陽;太後大喜,乃大置酒待茅焦,及飲,太後曰:"抗枉令直,使敗更成,安秦之社稷;使妾母子複得相會者,盡茅君之力也。"
楚莊王築層台,延石千重,延壤百裏,士有三月之糧者,大臣諫者七十二人皆死矣;有諸禦己者,違楚百裏而耕,謂其耦曰:"吾將入見於王。"其耦曰:"以身乎?吾聞之,說人主者,皆閑暇之人也,然且至而死矣;今子特草茅之人耳。"諸禦己曰:"若與子同耕則比力也,至於說人主不與子比智矣。"委其耕而入見莊王。莊王謂之曰:"諸禦己來,汝將諫邪?"諸禦己曰:"君有義之用,有法之行。且己聞之,土負水者平,木負繩者正,君受諫者聖;君築層台,延石千重,延壤百裏;民之釁咎血成於通塗,然且未敢諫也,己何敢諫乎?顧臣愚,竊聞昔者虞不用宮之奇而晉並之,陳不用子家羈而楚並之,曹不用僖負羈而宋並之,萊不用子猛而齊並之,吳不用子胥而越並之,秦人不用蹇叔之言而秦國危,桀殺關龍逢而湯得之,紂殺王子比幹而武王得之,宣王殺杜伯而周室卑;此三天子,六諸侯,皆不能尊賢用辯士之言,故身死而國亡。"遂趨而出,楚王遽而追之曰:"己子反矣,吾將用子之諫;先日說寡人者,其說也不足以動寡人之心,又危(一作色)加諸寡人,故皆至而死;今子之說,足以動寡人之心,又不危加諸寡人,故吾將用子之諫。"明日令曰:"有能入諫者,吾將與為兄弟。"遂解層台而罷民,楚人歌之曰:"薪乎萊乎?無諸禦己訖無子乎?萊乎薪乎?無諸禦己訖無入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