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少白斷定身後有人盯梢。在霞虹路和威廉大街的交叉口上,他警惕地停住了腳步。身邊不遠處是華福公司的偏門,門口亮著燈。燈光下,一個老乞丐正哆嗦著青筋凸暴的手捉虱子。鄭少白疾步躍衝到門樓下,從身後拔出那柄尺把長的大改錐,跳起來,敲碎了頭上的門燈。燈玻璃的碎片瞬時間落了下來,老乞丐叫了聲啥。鄭少白及時將大改錐架到了老乞丐的脖子上,讓老乞丐閉了嘴。繼而閃身躲到老乞丐背後,綢禮帽下的兩隻小眼睛骨碌碌地盯著街麵看。
已經是下半夜了,街上沒有一個行人。大街兩旁德國人裝的盒式鐵皮路燈徒然亮著,映得街麵像閃光的河。細雨沙沙,落個不休,間或還襲來一陣陣風,風帶著淡淡的腥氣,大約是從海邊刮過來的。風雨中,鐵皮燈盒不時地發出陣陣顫響。
鄭少白沒有留意。他支著耳朵,凝神傾聽,等待著那個注定要出現在街麵上的盯梢者。他甩不掉他,就得把他幹掉!這並不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鄭少白自信一個對一個,是有把握幹掉那個盯梢者的。他十七歲,生得五大三粗,渾身的肌腱幾乎要撐破皮肉,他怕個球!不過,他當時弄不清究竟盯梢者是一個還是兩個,若是兩個,便有些麻煩。若是他們還帶著硬家夥,那就更麻煩。不說大改錐對付不了他們,隻怕槍一響,還會招來別處的便衣探子。鄭少白認定,這夜城市許多黑暗的角落裏都貓著警察廳的探子,沒準還有軍閥趙督辦偵緝隊的惡狗。
那當兒,鄭少白就隱隱有了預感,覺著時不早晚非得出大事不可。轟轟烈烈的日子過去了,像個炫目耀眼的二踢腳,“嘣叭”兩聲,便化作了一團煙雲。聯合罷工委員會為支援“五卅滬案”而發起的全市總同盟罷工,因日本軍方的直接介入,不可逆轉地從高潮跌入了低穀。日本人借口護僑,將兩艘軍艦開進了清浦港灣,用大炮威逼著反動軍閥趙督辦鎮壓工潮。趙督辦是中國百姓的爺爺,卻是他媽日本人的孫子!日本軍艦一進港,督辦大人便把鐵路工會、海員工會、紡織工會一體查封了,一個星期製造了三起血案。就在昨天,還派兵包圍了日資大興紗廠,武力驅散了廠裏的罷工工人,抓捕了十三名工人代表。形勢嚴峻,聯合罷工委員會執委會的執委們已被懸賞通緝——自然也包括他鄭少白,他的腦袋標價是五百塊大洋。鄭少白實是弄不明白,為啥到這地步了還要開會?難道執委會裏的執委們還要迎著軍閥大兵的槍口領著大夥兒鬧示威不成?那不是白白送死麼?!決定去開會時,鄭少白就想,在會上,他得把這個道理說說!這倒不是他怕死,而是不值得死。用工團領袖安忠良的話說,是無謂的犧牲,是應避免的。
和盯梢者的這場格殺則無法避免。他不幹掉他,他就要幹掉他,甚至要幹掉聚在威廉大街125號裏的其他七位執委。鄭少白攥著防身自衛的大改錐,手禁不住出了汗。額上、臉上好像也出了汗,渾身燥熱難挨。鄭少白極想跳到水光閃動的街麵上,一路往回尋,找到那個盯梢者,放倒他,然後跑到威廉大街125號去,對那幫傻瓜們說一聲:“行了,夥計們,別無謂犧牲了,得逃走了!”反正這是最後一次開會,開完他就走,不管他們走不走。他不是清浦人,家在山東棗莊鄉下,隻要一逃回棗莊,誰還會想到他這個鄭少白?隻是得快,快開會,快撤走。
狂亂的念頭在沙沙雨聲中電火般地亂竄亂閃,半個身子被門樓上滴下的雨水打濕了也沒覺著,那一刻,時間被拉得好長好長。在好長好長的時間裏,鄭少白都沒聽到那個應該響起的腳步聲,更沒看到那個應該出現的濕漉漉的身影。
對手肯定是個很狡詐的家夥,似乎知道鄭少白的焦慮。鄭少白想,這家夥用險惡的沉靜,消耗著他和同誌的寶貴時間哩,怕是想斷了他和同誌們的逃亡之路,把他們——捉住殺頭吧?也真是怪,這人咋就會盯上他?而且一直盯到威廉大街路口?難道執委會中有人向警察廳和趙督辦的惡狗告密麼?真若是誰告了密,惡狗們為啥不在威廉大街125號門口守著,偏要一路不即不離地硬跟著他呢?
麵前的老乞丐動了一下身子,鄭少白警覺地捂住了他的嘴。
或許告密者不在執委會,而在聯合罷工委員會裏。聯委會裏必定有人告了密,至少是告了他的密,盯梢者才瞄上了他,想讓他把他們帶到威廉大街125號去。125號有七個人,七個為勞工謀福利的好人哪,他咋著也不能把盯梢者往那裏帶。他就是不去開會了,也得敲掉身後的這條混蟲兒,這是沒辦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