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鄭少白是應該暴露的。他叛變革命的直接關係人、見證人和叛變的主使者安忠良已經被捕,其時,就關押在清浦監獄的死囚牢裏。安忠良隨時有可能向審訊人員供出他來。可奇怪的是,安忠良竟沒供。
事後想想,鄭少白還是感到後怕無比,1950年如果安忠良供出了他,那麼他就不僅僅是開除黨籍,撤銷黨內外的一切職務、回廠當工人的問題了,隻怕是要吃上一顆鎮壓的子彈。當年參加過共產黨的叛徒劉成柱就被鎮壓了。永康廠一個姓郝的老黨員也被鎮壓了——有人揭發他是叛徒,曾導致一名黨員被捕犧牲,老郝硬著脖子不認賬,不認賬照樣槍斃,槍斃的時候照樣開幾萬人的大會。
安忠良先生偏沒供出他來。這位1922年就堅定信奉三民主義的老國民黨人自始至終對共產主義和共產黨人充滿仇恨,被捕之後拒不和審訊者合作。結果是不消說的,反抗沒給安先生帶來任何好處,倒是加速了這位國民黨人肉體的消亡。第一次大規模鎮壓反革命時,安先生就被五花大綁押到華熒山下斃了。得到好處的是他鄭少白。他叛變的真相推遲了五年才大白於天下。而五年之後,全國大規模的鎮壓反革命活動已經結束,鄭少白奇跡般地逃脫了實質上的懲罰。
安忠良被捕時,已參加了“反侵略大同盟”,並出任清浦反共救國委員會主任兼反共救國遊擊隊副司令,鬧不清是他自願留下來,還是硬被留下來堅持所謂的“地下武裝鬥爭”的。安忠良被捕是很偶然的,是救國委員會內部的一個核心委員向軍管會自首造成的。當時誰也沒想到安忠良還潛伏在清浦,連郜明都沒想到。按郜明的推測,安忠良有充分的理由和充分的時間逃往香港或台灣,留在清浦簡直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的事偏就發生了,那位自首的委員把安忠良隱居的幾個秘密據點都交代了。軍管會下令連夜行動,當夜就在市東區一個雜貨店的倉庫裏抓住了安忠良。抓捕時發生了一場槍戰,安忠良和同時棲身於雜貨店倉庫的反共遊擊隊的五個隊員開槍拒捕,結果,其隊員三死兩傷,安忠良也受了傷。而奉命前來抓捕安忠良的解放軍戰士,有三人犧牲。
對安忠良的審訊,第二天就開始了。審訊地點先是在廣仁醫院病房,後來又挪到了清浦看押所和清浦監獄。據說,安忠良在全部審訊過程中一言未發,審訊記錄上一直是空白。主持審訊的郜明事後曾對鄭少白說:這種死硬的反革命分子是非常少見的,在同時被捕的幾百名反革命分子中是僅有的一個。當時,置身於自由世界的鄭少白並不知道這一審訊詳情,內心深處恐懼到了極點,夜裏常做噩夢。夢中最熟悉的場景是:他一手撫養大的王湧、王玲,在安忠良的引領下,闖到家裏來抓他。在夢中,王湧、王玲是穿軍裝的,手裏還攥著上了刺刀的長槍。
那當兒,王湧、王玲已經不住在家裏了。王湧成了家,和東方廠的一個黨員女工結了婚,住到了廠職工宿舍。王玲也談上了戀愛,借口路遠,住到了大興紗廠新建的單身女工宿舍。他們兄妹隻是在星期六或星期天,才成雙成對地回家吃頓飯。每逢他們兄妹倆回家,鄭少白都要盡他所能,熱情款待一番,同時,也悄悄地在暗中察顏觀色,想從他們兄妹臉上看出些災難的征兆。有時,鄭少白會故意做出感慨萬分的樣子,主動談起他們的父親王壽鬆,試探他們兄妹的反應。結果是令人欣慰的,兄妹二人對他隻是感激,從沒透出一絲一毫的懷疑或不信任。
當然,最大的心病還在安忠良安先生身上。安忠良被捕的第三天,鄭少白就從報紙上知道了消息,對救國委員會一案的審訊情況十分關心。他幾次想去找郜明,試圖通過郜明的關係,以說服安忠良坦白認罪為名,到獄中和安忠良見上一麵。他甚至連要對安忠良說的話都想好背熟了。他打算告訴安忠良:隻要他講交情,講義氣,不供出他來,他保證將像當年撫養王壽鬆王三哥遺孤那樣,暗中接濟,照料他的家眷遺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