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大街在那個灰白的早晨顯得格外寧靜。從東麵海邊刮來的風帶著淡腥,帶著水汽,悄無聲息地掠過空曠的街麵,在一座座法式德式樓房的空隙間播下了縷縷霧紗。熬過了長夜的街燈依舊亮著,於白乎乎的天光中迸發著可憐的昏黃。雨停了,街麵上十分潮濕,坑窪處積了水,亮亮的。偶有三兩輛汽車從他和鄭少白身邊交錯馳過,拋下一些即逝的聲響和陣陣淡藍的廢氣,反倒映襯出那寧靜和深邃來。有輛黑顏色的司蒂倍克軋著坑窪中的水,從他們身後衝上來,季伯舜拖著鄭少白往路邊一閃,用英語罵了聲什麼。
腳步一直沒停,就是在閃避那輛司蒂倍克和罵人時,腳步也沒停。他們踏著濕漉漉的街麵,一直向西邊的三岔路口走,走得急匆。鄭少白顯然有些害怕,時不時地回頭張望,嘴裏還嘀咕著:“季先生,時間還早哩,別這麼急麼!”
季伯舜那時已打定主意要到瑪麗路75號錢家去,時間對他來說並不早,他對鄭少白的嘀咕沒理會,也沒注意。
鄭少白又說:“季先生,這麼急慌,人家會起疑的!眼下清浦城裏沒準四處都有人家趙督辦的探子!”聲音很低,耳語似的,可鄭少白說完之後,還是回頭張望了一下。
季伯舜那當兒就認定鄭少白靠不住,鄭少白在威廉大街125號客廳裏的一舉一動都沒逃脫他的眼睛。在對待鄭少白的問題上,郜明的眼力顯然是有問題的,想在如此嚴酷的環境中把鄭少白留下來堅持鬥爭是失策的。這一點無需任何人明說,鄭少白在會議上奉獻出的一張臉孔就足資證明了。不錯,昨日夜間這位工人執委是殺死了一個盯梢者,但這並不能說明他就怎麼堅定勇敢,不能。為了自身生命的安危而奮起拚鬥是一切動物的生存本性,由此而派生出的勇氣實際上是一種怯弱到極致的本能的表現。季伯舜覺得和這樣一個人一起去旅順口,委實不是一件使人愉快的事。便強壓著內心的鄙夷,對鄭少白道:“你別疑神疑鬼的,咱們這一路可長著哩,什麼事都可能碰到,我們思想上要有個準備!”
“是的!是的!”
“旅順口我去過,我有個姨媽在那裏,郜先生也要去,一路上你聽我們的好了!別怕,千萬別怕,明白麼?”
“我……我不怕!季先生,要……要是怕,我敢進執委會麼!我孤身一人,又無妻兒老小,我……我他媽的怕個毬!昨夜我還……”
“好!這很好!哦,注意,前麵有人,別言語了!”
季伯舜和鄭少白又默默疾走了一陣,來到了三岔路口的街心公園。
在花園門口,季伯舜停住了腳步,把到錢家去的意圖和鄭少白說了,要鄭少白先去日航碼頭找老劉,把船票和安忠良為他們準備好的行李取出來。
鄭少白應了。
季伯舜拍了拍鄭少白的肩頭,轉過身,筆直地穿過街心花園,走到了瑪麗路上。
那是瑪麗路的末端,門牌上的號碼都很大。季伯舜看到的第一個門牌是釘在一家南貨店門樓下的:185號,三個血紅的阿拉伯數字緊緊靠在一起,像一團跳動的火焰。那刻兒,時間還早,南貨店沒開門,路兩旁的其他店麵也沒開門,整個瑪麗路也像威廉大街一樣,被浸潤著潮濕霧氣的靜寂籠罩著,幾乎看不出什麼凶險不祥的征兆。路上的人也不多,三三兩兩的,沒有誰多瞧他一眼。
季伯舜數著門牌,在一團團火焰的誘惑下,在初戀激情的鼓動下,漸漸忘卻了剛剛開始的逃亡,忘卻了身後那位叫鄭少白的勞工兄弟,一步步邁向他夢幻中的溫柔之鄉,心中一遍遍地描繪著一幅幅關乎愛情的古老畫麵。
畫麵不停地變幻,錢二小姐的麵孔越變越清晰了。她時而映在濕漉漉的路麵上,時而映在門樓下那一團團跳動的火焰中。季伯舜癡迷地設計起了最後的吻別,想象著自己如何撫摸她、擁抱她,如何用一個男人強健的臂膀支撐起一個女人夢幻中的世界……
季伯舜聯想了很多,甚至還一廂情願地認為,為了愛情,錢二小姐會不顧一切跟他走,跟他一起到旅順口。他呢,自然是不能帶她的,他是逃亡避難,不是蜜月旅行,他不能讓她為他和他追隨的這場革命承擔生命的風險。
他幾乎被她的忠誠和自己的高尚感動了。走到瑪麗路第一個十字路口時,眼圈竟有些濕,有些紅。他停住腳步,在路口這邊的一個茶樓前駐足站住,從口袋裏掏出手絹擦了擦臉。
這時,瑪麗路上的行人已漸漸多了起來,尤其是123號茶樓門口,不斷有些長衫大褂們來來往往,進進出出。路口對過的幾家早點店、飯鋪也開了門,陣陣香味伴著騰騰熱氣從店堂裏不時地飄出,使季伯舜受了誘惑。季伯舜想起了自己空蕩蕩的肚皮,極想往哪個店鋪裏一鑽,先弄點什麼吃吃。可念頭剛一出現,就被他強行掐死了,他不能。屬於他的時間不多了,愛情比肚皮更重要。
季伯舜把擦過眼淚的手絹往口袋裏一塞,想走過路口,不料,偏在這時,在路口對過的人行道上看見了大興紗廠工會的趙黑子。
他看見趙黑子的時候,趙黑子可能並沒看見他。
他站在路口這邊遲疑了一下,揣摸著:是和趙黑子打個招呼呢,還是幹脆從路口這邊繞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