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1 / 3)

大屠殺是在深夜進行的。幾十年後回憶起來,季伯舜還心有餘悸,總覺著在那次屠殺中他的肉體已經死去,活下來的隻是他的靈魂。

那夜是驚心動魄而又緊張迫人的。炮聲、槍聲響個不停,日軍飛機不時地從清浦城上空呼嘯掠過,把一顆顆炸彈扔下來,像扔下一顆顆爆裂的太陽。監獄的院內被火光照得彤亮。爆閃的火光中,荷槍實彈臂戴袖標的特別執法隊的軍警衝了進來,他們當中不但有穿軍警製服的人,還有一些穿便服的人。

季伯舜依稀記得,他在那穿便服的人當中,看到了安忠良。安忠良提著把小號手槍,在天井當中站著,和幾個穿軍裝的人在商量什麼。因為離得遠,又是夜裏,他看得不太清楚,但從身材和形態上看,從麵孔的輪廓上看,季伯舜認為十有八九就是安忠良。那時安忠良已出任國民黨清浦抗日遊擊隊總督導員了。

安忠良和那些穿軍裝的人說話時,天井裏的特別執法隊已開始行動了,有人端著輕機槍對他們牢房右側的死囚號子猛烈掃射。和季伯舜同牢的犯人們知道情況不妙,開始進行毫無希望的反抗:用肩膀扛門,用床板撞門,夢想撞出一條生路來。季伯舜也嚇傻了,一時間大小便失禁,在那些漢奸犯人們撞門的時候,腿軟軟的,竟站不起來。而偏在這時,掃射的機槍對準了他們所在的牢房,一陣蝗蟲般的子彈尖利地呼嘯著飛了進來。聚在門前的七、八個犯人先被擊斃,沒死的人,受傷的人,匆忙往他身邊退。又一陣子彈傾瀉進來,把他們幾乎全部打倒在地麵上。季伯舜也中彈倒地,失去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清浦城裏已插上了太陽旗。季伯舜渾身是血,躺在監獄的天井裏,一個日本軍醫在用刀割扯他粘著血汙的囚衣。

那是個早晨,季伯舜頭一眼就看見了映在日本士兵鋼盔上的晨曦。

日本軍醫給他包紮了傷口之後,依然把他送回了血腥味尚未散盡的牢房。

大約十天後,一個日本大佐在一個矮矮胖胖的中國人的陪同下,到監獄裏來了,把季伯舜傳喚到看守主任辦公室,說是要和季伯舜談話。季伯舜一進門,還沒在椅子上坐下就發現,那個陪同大佐的中國人臉很熟,好像在哪裏見過。

季伯舜疑疑惑惑打量那人的時候,那人極和氣地笑了,快步走過來,攥住他的手道:“哎呀,老季,你不認識我了?”

是的,那人他肯定見過,在很久很久以前見過,隻是他腦子很亂,一時想不起來。

季伯舜木然地搖了搖頭。

那人禁不住叫道:“老季,我是章小寒呀!14年清浦總同盟罷工時,我也是八人執委會的執委啊,罷工失敗後,你去了旅順,我去了上海,你忘了?”

這麼一說,季伯舜才想起來,不錯,是章小寒!此人是在總同盟罷工爆發後才從上海趕來臨時增補進執委會的,是郜明和安忠良力薦的。他也正是在那時候認識他的,並和他一起開過會。這人在每一次會上都表現得慷慨激昂,後來聽說也坐了國民黨的牢,今天怎麼會和日本人搞到一起去了,真令人難以置信!

季伯舜很想知道這個人這十幾年是怎麼走過來的。

章小寒卻不說,鬆開季伯舜的手,漸漸收斂了胖臉上的笑容,衝著那個日本大佐用日語嘰裏咕嚕說了幾句什麼,又對季伯舜道:“老季,你的情況,我和日本軍方都知道了,盡管你一直為共產黨工作,盡管你在蘇聯受過赤化教育,日軍還是不追究,日軍還是要解放你,給你自由!你自己也知道,不是大日本皇軍迅速進入清浦,你就是這次不被他們處死,下次還是要被他們處死,國民黨和共產黨都不會容許你這樣的人存在下去的!”

季伯舜默默看著章小寒,一句話不答,一心想弄明白,章小寒和他的日本主子究竟想幹什麼?

章小寒接著說:“他們說你是漢奸,說你們這些托派分子都是漢奸,當然嘍,也說我這種人是漢奸,但是,我認為不但你們不是漢奸,我們也不是漢奸!日本皇軍到中國來,是為了把我們中國人從歐美白種人的奴役下解放出來的,把我們從殖民地的地位上拯救出來!我們作為一個有良心的中國人,為什麼一定要站在歐美帝國主義的立場上,反對和我們一樣黃皮膚黑眼睛的日本呢?老季,你說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