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1 / 3)

1949年12月21日,當中國人民解放軍清浦市軍事管製委員會主任郜明,在兩個警衛員和許多隨行人員的陪同下走進清浦監獄的時候,季伯舜正背靠著黑糊糊的洋灰牆壁,仰臉望著天頂,用俄語背誦著《共產黨宣言》:

“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徘徊。舊歐洲的一切勢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國的激進黨人和德國的警察,都為驅除這個幽靈而結成了神聖同盟。有哪一個反對黨不被它的當政的敵人罵為共產黨呢?又有哪個反對黨不拿共產主義這個罪名去回敬更進步的反對黨和自己的反動敵人呢?從事實中可以得出兩個結論……”

這時,號子外麵響起了一陣雜遝的腳步聲,腳步聲由遠而近,響至號子門前戛然終止了。季伯舜依著牆壁微微移動了一下身子,向門口看了一眼,從門底的縫隙看到了幾雙穿黑布鞋的大腳。

“報告首長,就在這間牢房裏。”是一個年輕的聲音。

“唔,把門打開吧!”顯然是那個首長在說。

1949年12月21日,蹲在清浦監獄甲十六號囚室裏的季伯舜並沒想到那個首長會是郜明,也根本沒對那位首長的到來表現出任何的欣喜。他十分清楚,奪取了全國政權的中國共產黨也不會給他自由的。因為他是托派反對派,不是中國共產黨的一分子,他的共產主義信仰對那些同樣信仰共產主義的人們來說,隻是個天方夜譚式的荒唐笑話。

事實也正是這樣。

解放軍解放清浦後,當天就接管了監獄。此後,在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裏迅速釋放了幾乎所有在押的政治犯。這些政治犯中有共產黨員,進步民主人士,同情革命的大中學生,在戰爭中受傷被俘的解放軍戰士,參與反內戰起義的國民黨軍官兵,唯獨沒有季伯舜和以漢奸定罪的十幾個犯人。那一陣子,監獄裏幾乎天天放人,甲十六號原關押了十四名政治犯,放到後來,隻剩下了他孤零零一人。

這期間也發生過一次誤會。在剛開始放人的時候,一個被解放軍留用的老看守人員向軍代表報告,說甲十六號關的一個姓季的其實不是漢奸,而是一個1925年大革命時就入黨的老共產黨員。軍代表很激動,當天就跑到牢房,走到季伯舜麵前,“啪”的一個立正,向季伯舜敬了個莊嚴的軍禮,聲音哽咽地對季伯舜說:“老同誌,你……你受委屈了!”

季伯舜很吃驚,惶惑不安地站起來,一時竟不知該對這個奉獻給他的軍禮作何反應。

軍代表親自給季伯舜下了腳鐐,又命令看守幫他收拾東西。

季伯舜這才懵懵懂懂開了口:“同誌,你……你沒搞錯吧?”

軍代表連忙道:“沒錯!沒錯!老同誌,我們是解放軍,是共產黨領導的隊伍,就是當年的紅軍呀!從我們來到的那天起,這個監獄就不關共產黨了,我們要用它來關那些關你們的人!”

季伯舜那一瞬間在無限感慨之中產生了錯誤的判斷,以為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形勢產生了變化,托洛茨基反對派和斯大林的第三國際實現了聯合,中國共產黨左派反對派的陳獨秀也和毛澤東的共產黨實現了合作。季伯舜根本不知道,他的精神領袖托洛茨基已經在1938年9月為對抗第三共產國際成立了第四共產國際,更不知道托洛茨基在第四共產國際成立兩年後的1940年8月,被斯大林派去的殺手殘酷殺害。陳獨秀也於1942年窮困潦倒病逝於四川江津,國內的托陳反對派一部分流亡國外,一部分堅持國內鬥爭的同誌已大部被捕。他不知道,一點都不知道。他的白日夢式的輝煌想象,不管如何輝煌,畢竟還是想象,嚴峻的曆史決不是憑借想象來完成的。

果然,當那位軍代表查閱了監獄的敵檔,弄清了季伯舜的真實身份之後,一下子變得尷尬起來了,繼而,因尷尬的緣故勃然大怒了:“混蛋!季伯舜,你他媽的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是反革命托派?!對你們這種反革命托派,我們不但不能放,逍遙法外的還要抓進來,該判的判,該殺的殺!你等著吧,人民法庭將要對你和你們這夥壞蛋破壞革命的滔天罪行進行徹底的清算……”

季伯舜被重新押回了監號,那位原想討好解放軍的留用看守也因此而被關押幾天之後走人了。軍代表認定那位留用看守沒安好心,不但讓他出了一個大洋相,還差點讓他犯了大錯誤。

事情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以中國農民為主體,從中國農村撲向城市的中國革命的成功,並不是他們托派革命者們的成功。這種成功的價值——對曆史進步的價值,對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價值,季伯舜一時還沒法作出準確的分析和評判,但是有一點是確鑿的,也就是那位軍代表毫不諱言的:他和他的同誌們還得繼續在共產黨的監獄坐牢。就像當年在蘇聯,托洛茨基和他的列寧派的同誌們已經付出過的那樣。

因此,當季伯舜側著身子,從門底的縫隙下看到那幾雙穿著黑布鞋的大腳時,心境平靜得幾近麻木,修煉俄語的興致也沒被破壞。他仰著頭發蓬亂的腦袋,望著結滿蛛網的天頂,繼續用俄語把他所熟記於心的《共產黨宣言》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