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依然在自由地飛翔,像隻潔白的鴿子,像隻蒼勁的雄鷹,在湛藍的天空下無憂無慮而又不失尊嚴地振動著強健的羽翼。被囚禁著的軀體,卻漸漸由樹幹般的挺立化作了弓樣的彎駝。風霜如刀劍,歲月催人老,勞動讓猿變成了人,奴役勞動又讓人變回了猿。長期超強度的奴役勞動,使得季伯舜的腰杆漸漸地再也挺不起來了。頻頻地點頭稱“是”,頻頻地立正哈腰,更強化了這彎駝的深度。
長期的思想和軀體的分離,造成了事實上的雙重人格。在《忠於信仰的人》中,季伯舜自己也不得不承認,雙重人格是客觀存在的。這存在,在他思想被改造好了的1965年達到了頂點。這一年,他被提前釋放,留場就業,並被批準到豫西老家探望自己年逾八十歲的老母親。那一年,季伯舜也已六十二歲了。
後來季伯舜才知道,他那次被提前釋放並被批準回家探親,是一位北京來的大首長發了話的。大首長說,我們連皇帝都改造過來了,十五年還改造不好一個托派分子麼?如果十五年改造不好一個托派分子,我們還算什麼共產黨人呢?!
這個北京來的大首長是郜明,郜明是南下清浦,視察工作時講這番話的。
季伯舜確實被改造好了,見誰都點頭哈腰,見誰都卑怯地微笑。過去那個朝氣蓬勃從不認輸的革命者,在生命的流逝過程中完全消失了。以至於在豫西那個家鄉小鎮上見麵的時候,連他母親和弟弟,見他今天的模樣都不敢相認了。他和他們說話時,總會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堆著滿臉恭順的笑,沒來由地吐出一連串單調而苦澀的“是”。和自己的侄兒侄女們打招呼,他也要垂下花白的腦袋,把腰弓成九十度。對那個正頻頻遞交入黨申請書的弟媳婦,季伯舜幾乎不敢正眼去瞧,有時無意中打個照麵,也會像做了賊一樣,連連“嘿嘿”幹笑著,躲避一旁。
侄兒侄女們都說季伯舜像個老特務,弟媳婦說他一舉一動都像個勞改犯。弟弟——這個當年被母親抱在懷裏去上海國民黨監獄探監時見過的弟弟,竟不承認他是他的親哥哥,季伯舜不止一次聽見弟弟對鄰居們說,他是他們當年在上海時一個做小買賣的街坊。
隻有母親承認他是她的兒子。他給母親買來了他勒緊褲腰帶才能買得起的五盒代藕粉,三斤幹鹹魚和兩斤硬糖塊。母親接過這些東西就嗚嗚地哭了。
母親隻會哭。看著侄兒侄女對他翻白眼,母親哭;看著弟弟、弟媳婦用白菜胡蘿卜招待他,母親哭;聽到弟弟厚顏無恥地向左鄰右舍介紹他的身份,母親依然隻能哭。第三天,母親終於抹幹了眼中流不完的淚,顫巍巍地從床上爬起來,撕開她自己枕的枕頭套子,取出了積蓄了很久的八十三元錢,扯著季伯舜的手說:“舜兒,咱走吧,咱不在這家裏住了,咱有錢,咱……咱去住店!”
這對一個一生含辛茹苦、忍辱負重的母親來說,簡直是個壯舉。他這個六十二歲的做兒子的心被這一壯舉震撼了。季伯舜攙扶著老母親走出弟弟家門的時候,腰杆一下子挺直了。
鎮上隻有一家車馬小店,季伯舜憑著那張釋放證,在住宿簿上登了記,和母親住進了一間潮濕陰暗的所謂“雙人客房”裏。季伯舜住進客房的第二天,鎮公安派出所的一個民警就趕來了,當著他母親的麵訓斥了他一番,警告他隻準老老實實,不準亂說亂動。
民警一走,母親撫摸著季伯舜的肩頭,渾濁的老淚又聚滿眼眶,聲音哽咽地問:“……舜兒,這都是怎麼回事?你這一輩子咋總是坐牢?1933年,你在上海坐牢時,我去看你,你說你是共產黨,是幹革命。1947年光複以後,你還蹲在國民黨的牢裏,你沒說,我也知道你還在幹革命。可解放以後,共產黨當家了,你咋還蹲在牢裏呢?咋又變成了反革命?”
季伯舜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母親的問題。母親不知道托洛茨基,不懂得革命的馬克思主義,不懂得真正的無產階級革命。更不懂得這種革命的艱巨性、複雜性和殘酷性。而他又無法在短短的幾天裏把自己的思想曆程用通俗易懂的話說出來,以取得母親的理解。於是,隻淡淡地說了一句:“娘,因為我不願放棄自己的信仰!”
母親仰起蒼老而困惑的臉孔:“信仰?信仰是啥?”
“是……是一種你相信的並願為之奮鬥終生的目標。”
“舜兒,那……那你信仰的是啥?”
“馬克思主義!”
母親更加不理解了:“哎,你這信仰好啊!如今誰不信馬克思主義?!你家兄弟和兄弟媳婦都信仰著哩!可為啥你信仰馬克思主義還要蹲共產黨的監獄?”
問題又回了頭,季伯舜苦苦一笑:“娘,你不懂,嘴上說信仰馬克思主義的多著哩,可有的人是真信,有的人是假信!”
母親問:“你是真信麼!”
季伯舜莊重地點了點頭。
母親舒了口氣:“那敢情好!”然而,話音剛落,母親又不放心地問:“既是真信,那你為啥還蹲共產黨的監獄?莫不是你瞞著娘幹了壞事?當了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