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近黃昏的晚年,在對燈獨坐的沉重時刻,郜明不止一次地嚴厲審視過自己的一生。在審視中,他時不時地問自己:在往昔,在那些置身革命鬥爭的非常歲月裏,他真的從未懷疑過黨嗎?真的像一個齒輪或一顆螺絲釘一樣隨著黨的機器轟隆隆運轉麼?他有沒有過迷惘的時刻?是否產生過讓齒輪停止運轉的念頭?
有過。有過這樣的非常時刻,也有過這樣的念頭。
1937年10月的那個早晨是不該被忘記的。當郜明和上百名政治犯站在監獄的天井裏,聽外麵黨組織派來的代表作形勢報告的時候,深刻的懷疑第一次產生了。那位代表的模樣郜明至今還記得很清楚,高高瘦瘦的,約莫四十來歲,刀條臉,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好像姓王。獄中有個難友認識他,說這位王代表確實是共產黨人,曾當過山東省委組織部長。王代表向他們宣布了中共中央關於國共合作全民族抗戰的指示,要求他們服從組織決定,履行手續,出獄工作。
郜明記得,那是個陰暗潮濕的日子,看不到日頭,看不到陽光,四周一片灰蒙蒙的,使人感到無比壓抑。高牆電網外隱隱傳來一陣陣轟隆隆的響聲,鬧不清是交戰的炮火,還是壓抑在低空中的悶雷。是秋天了,按說不該再有雷聲。
大家都沉默著,好長時間沒人說話,誰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外麵的抗戰形勢,難友們多少是知道一些的,郜明被捕前就聽說過中央有再度實行國共合作的意向。然而,此時此刻,當這種意向真的變成現實的時候,郜明和難友們又覺著難以置信了。出於高度的革命警惕,郜明第一個本能反應是:這很可能是一場騙局,那位姓王的可能代表的不是共產黨而是國民黨,此人是要把他們拖下水。
王代表見大家沉默著,一個個無動於衷,有些著急了,紅著眼圈說,大家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現在為了國共合作共赴國難的大局,同誌們應該相信中共中央,相信組織,應該無條件服從黨組織的決定,出來工作,為全民族抗戰作出新貢獻。繼而,一個穿西裝的國民黨官員也講了話。官員說,中共現在已具有合法地位,隸屬於中共的紅軍即將編入國民革命軍戰鬥序列,此後大家應該擯棄前嫌,為民族之生存,國體之維持而共同奮鬥。見下麵仍是一片死寂,官員又說,獄中與世隔絕,大家也許會感到突然,這並不奇怪。從今天開始,大家可以多看看報紙,看看中共有關國共合作的文告。凡願意接受蔣委員長的統一領導,履行國共合作共同抗日之義務者,均可在草擬好的聲明上簽字,然後出獄工作。
報告會一散,各個號子沸沸揚揚亂作了一團。獄中的種種跡象證明,那位姓王的代表和國民黨官員講的話是真的。關押政治犯的號子從那天早晨開始不再落鎖,難友們串號來往不再被禁止。看守們的態度也好多了,有些看守還私下向自己的犯人道歉,講好話,要求日後給予關照。
當天,獄外秘密渠道的消息也傳來了,履行手續出獄,確是黨中央的指示精神,要求大家不論感情上能否接受,能否理解,都要堅決執行,先出來再說。郜明和幾個謹慎的難友問,如果日後出問題誰負責?回答也是明確的,這是中央的決定,有問題中央負責。大家的思想這才統一了,第三天下午,當那位姓王的代表再次出現在監獄的時候,難友們不但履行了手續,而且和那位代表一起高呼起了“擁護領導抗戰的蔣委員長”、“擁護國民政府”、“擁護三民主義”的口號。
誰也沒想到要呼這些口號,一切全是在倉促而激動的氣氛中自然而然完成的。那位王代表講完話,揮起手臂呼口號的時候,大家就不約而同把手臂揮了起來,跟著高呼了。就像主機運轉帶動了大大小小一係列齒輪,合理得不能再合理了。
郜明本能地拒斥著這一切,既沒有舉手,也沒有應和。他木然地在人群中呆著,一瞬間突然覺著這世界和身邊的這群人都十分陌生,他似乎不是在實實在在的土地上立著,而是在沒根沒底的半空中飄著。
怎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郜明問自己。難道這一切都是必須的麼?難道和國民黨蔣介石進行了十年武裝鬥爭的中國共產黨不擁護這個委員長和他的國民政府,就無法完成抗戰嗎?紅軍變成國軍,和當年共產黨變成國民黨又有什麼區別?誰敢保證1927年的血淋淋政治悲劇不再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