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隻緣感君一回顧(1 / 3)

結果她還是受了罰。

秋後算賬,為時不晚。

這罰的,倒著實不算晚。

也不是妹妹們記著這件事,一心要找她麻煩,而是門房為了在主子們麵前露臉得些賞,特意湊上來告了葉容淺一道黑狀。

下人們往往上有老下有小,有一大家子要養活,生活並不寬裕,若是為了銀錢生計而告她一狀,她……她完全也是可以理解的。

小佛堂裏青煙繚繞,彌漫著佛香,葉容淺雙手合十,虔誠地跪在小佛堂裏,心中默誦著心經。

素淨的青色蒲團半舊不新,裏頭絮的棉花也稀得很,跪下去就壓得隻剩下薄薄的一層,硌得人膝蓋生疼,久了實在吃不消。

旁邊還有個小丫頭盯著她,讓她務必跪足兩個時辰,不得偷懶,更不能隨意動彈,跪完還要監督她去繡上一幅心經。

時間流逝,膝蓋痛得發麻,漸漸失去知覺,葉容淺將額頭抵在地上,真材實料地磕了三下頭,扶著地慢慢站起來,小心翼翼地活動自己的腿腳。椎心的痛感襲來,她腿發軟,險些又跪下去。

小丫頭麵無表情地站著:“大小姐,夫人說明天就要把繡好的心經拿過去請她過目,您可要快些。”

“不必擔心,我這就去。”葉容淺活動片刻,膝蓋還是不敢彎曲,隻好直著腿,步履蹣跚地往自己小院挪去,小丫頭緊跟其後。

時值嚴冬,花園中草木凋落,唯有一圃寒梅還徑自綻放,獨自芬芳,倒開出一樹燦爛光景來。葉容淺攏攏袖袍,笑道:“沒承想院裏梅花竟開了,容我過去瞧瞧。”

“大小姐,您的繡活兒還沒做呢。”小丫頭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不通融這三個字。

葉容淺央求道:“不過耽擱片刻,不會妨礙你交差的。”

“既然大小姐要看,那便看去吧,隻是若到明天都交不出繡好的心經,夫人斥責,您可千萬別拉上奴婢。”

葉容淺想想,瞧著開得正好的梅花,非常不舍地打算罷了,卻忽然聽到戲謔的男聲插話進來:“喲,你們這對主仆倒是有意思,怎的竟讓奴婢管起主子來了?”

轉過臉去,映入眼簾的是一位錦衣少年,麵如冠玉,眸若點漆,一張俊臉上含著笑意,雙手攏在裘皮手暖裏,正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她。

這位錦衣少年名喚淩千鄴,是二娘那一房的親戚,和她沒太大的關係。因常來府中做客,葉容淺對他也算熟悉,知道這位表少爺不僅有才華,人還長得俊俏,家世又好,一向深得二娘喜愛,甚至因為和三妹妹年紀相仿,雙方長輩早有親上加親之意。

她同這位表弟,雖然沒太大的關係,但托二妹妹的福,也曾和他有過些許交集。

小時候,有一年淩千鄴來府裏做客,當時二妹妹正是最活潑的年紀,天真好動,小孩子心性,愛玩點惡作劇,葉容淺一心結善緣,所以對二妹妹的惡作劇十分配合,總是頻頻中招。

結果表弟來了之後,不知怎的,頻頻中招的人就變成了他。可憐一位嚴肅正經的小公子,在這府裏總是倒大黴,成天哭喪著小臉,見到葉容華避之唯恐不及。

最慘的是,有一回二妹妹明明把巴豆下在葉容淺的茶碗裏,結果居然莫名其妙地被淩千鄴喝進肚裏。

他當天拉肚子拉得快要虛脫。

表弟這是為自己擋了一槍啊,葉容淺見他這樣,便十分關切地問道:“表弟,你感覺怎麼樣了?”

表弟年紀尚小,極好麵子,臉色都發青了還要咬牙強撐:“我感覺……好極了。”

葉容淺很理解,笑道:“唉,表弟身強體壯,這點小事當然不成問題了。”

淩千鄴哼了一聲,嗬嗬道:“是啊,我身強體壯,才會幫你喝下去啊。”

“……雖然小事不成問題,但身體重要。表弟,我用紫蘇、白芷和半夏煮了些藥湯來,你要不要喝一點,這個很對症,十分對症,雖然不敢說藥到病除,但好歹也能起些作用。”所謂久病成醫,她結的善緣多,別的不拿手,但對腹瀉算是很有經驗的了。

不過表弟看到那碗黑糊糊的湯藥,想都不想就拒絕了她:“得了吧,不能藥到病除還敢拿來給我喝,莫非你們府上請不到大夫,還得要我喝你的土法子?”

葉容淺摸摸鼻子,十分識趣地走了。

然後聽說她這位淩家表弟拉肚子整整拉了三天。

淩千鄴許久沒來府裏做客,葉容淺此時在這裏見到他,感覺這位表弟長得比以前更好了。

小丫頭見了他,忙福身行禮:“請表少爺安。”

葉容淺笑道:“表弟近來可好?”

淩千鄴道:“我倒還好,不過看表姐的境況,隻怕是不大好,連你身邊的奴婢都這般放肆,還管起你來了,這還了得?……你怎麼一瘸一拐的?”

站在一旁的小丫頭立刻紅了臉,囁嚅地不知說什麼才好。

葉容淺擺手笑道:“她是二娘派來的,管我也是原該的,我這腿不礙事。”

“連個小丫頭都管不住,難怪會這樣。不是我說,表姐的脾氣也太疲軟了些。”他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淩千鄴年歲尚小,但總愛端起一張嚴肅臉來教訓人,極守規矩,為人古板。三個妹妹他說得還算少,葉容淺比他大上一歲,反而總被他教訓得灰頭土臉。

但……這並不是什麼丟臉的事,她完全能夠配合!

她低頭受教:“表弟說得是。”

淩千鄴繼續嚴肅臉:“你叫什麼名字?”

小丫頭撲通一聲跪下:“奴婢柳枝,方才無意冒犯小姐,還望小姐恕罪!”邊說邊偷偷地看葉容淺。

葉容淺歎氣:“沒事,你先起來……”她揉揉膝蓋,還沒緩過來,站久了不免有些痛。

“什麼沒事!”淩千鄴繼續嚴肅地打斷她的話,“奴才以下犯上管起主子來,成何體統?就算無意冒犯,也不能就此饒過。去那邊跪著吧,待表姐賞完梅花,你再同你主子回去,下次若再犯,可就不隻是這樣了。”

幫她她固然是很感激,但是讓她為此結個惡緣那就太吃虧了!

葉容淺覺得事情還能再拯救一下:“沒這麼嚴重,還是讓她先回去吧。”況且她還是二娘派來的丫頭,未來妹夫你真的要這樣掃你未來嶽母的臉麵嗎?

表弟用眼神拒絕了她的提議。

見葉容淺求情無用,小丫頭才忙磕頭求饒道:“小姐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

淩千鄴哼了一聲,道:“再多言,便要請板子了。你就跪在這兒吧,沒我的命令,不許起來。”

聞言小丫頭臉色煞白,咬著嘴唇深深地磕下頭去:“是。”

每次見到這個表弟,他總能為自己惹來一些惡緣。葉容淺揉揉眉心,歎道:“我也不過是個最大的俗人,方才說說罷了,天冷,哪有賞花興致,我看我還是先回去吧。”

他展顏一笑:“俗話說主隨客便,我難得來府上,表姐不賞個臉麼?”

賞臉,必須要賞臉,沒臉也要賞。

兩個人不是很熟,在一起其實也沒什麼共同話題,葉容淺默默地跟在淩千鄴身後,朝梅園深處的小賞景亭走去。

梅花枝丫橫斜,大朵大朵玲瓏剔透的梅花擁簇成一團,獨立於凜冽寒風中。不少花瓣隨風旋落,紅紅白白鋪了一地,空氣中彌漫著梅花沁人心脾的芬芳,浸染得人一身清幽。

葉容淺深深地吸口氣,摸摸鬢角,從發絲間摘出兩片零碎花瓣。淩千鄴見狀,四周打量了一下,徑直走到一棵梅樹下,伸手摘下一小枝遒勁的花枝,上麵有幾顆含苞待放的梅花骨朵兒,還點綴了幾朵已經盛放的梅花,花紅蕊黃,鮮妍欲滴,顯得格外玲瓏可愛。

他伸手,叫葉容淺來接:“表姐,你戴這個試試看。”

“摘花不太好吧……”

他眉毛隱隱跳動了一下:“你戴著試試看。”

葉容淺隻好接過來,隨意地插進發髻裏,嘴裏道:“人不配花,委屈它了。”

他端詳她片刻,點頭:“我覺得這次你說得非常中肯。”

亭子四周都垂著厚實的青灰色簾幔,亭子裏早已燃起好幾個火盆,燒得旺極了,掀開簾幔,熱氣便迎麵撲來。葉容淺冷得很,乍遇這暖,不由哆嗦了下。

石桌上擺著幾樣細巧點心,一壺茶還溫在小火爐上,壺嘴急急地吐出一溜白氣,帶出清幽淡遠的茶香。

“表姐坐。”淩千鄴提壺倒茶,還招呼她吃點心。

葉容淺默默地坐下來:“是,這點心挺好吃的。”

他聞言嚐了嚐,但隻咬了一口就擱下了,嚴肅地皺起眉,評價道:“太甜了,做得也不夠精細。”

其實這樣已經比她素日吃的好多了……

葉容淺:“哦……”

他喝著茶,沉默半晌又問道:“你膝蓋沒事了吧?”

“沒事沒事,完全沒事,表弟不必擔心。”

他板著臉嚴肅地教訓她:“我並沒有在擔心你,我隻是覺得堂堂相府小姐,若是走路一瘸一拐的,叫人看了去還不丟盡臉麵了。”

葉容淺:“哦……”

她覺得,表弟真心還沒有她會聊天。

葉容淺絞盡腦汁地發掘自己作為一個大家閨秀的優點,希望展示出來給表弟看看,也讓他能寬心些,好結個善緣。

於是她想想道:“其實我會畫畫的。”

怎麼沒頭沒腦突然來這麼一句,淩千鄴道:“然後呢?”

還有什麼然後?她是相府小姐,這難道不是大家閨秀的優點嗎?

葉容淺睜大了眼睛望著他。

看了半天,淩千鄴才懂了她這句話的含意,麵無表情地道:“女子無才便是德,難道這句話你都不曾聽過?”

“聽過、聽過……”算了,還是讓表弟訓吧,他訓過癮了說不定心情也就變好了。

葉容淺吃著點心,聽淩千鄴從“女子無才便是德”一直發散到她今日的著裝打扮上來,吃罷一盤糕點,喝了半壺茶,淩千鄴的長篇大論才堪堪落下尾聲。

“你瞧瞧你,這樣隨意的打扮哪裏像個相府小姐,竟成個稍微有些體麵的小丫頭了!外人看來還道你在府內的生活有多難呢,二娘最是慈愛,難道還會苛待你、不按月發份例不成?”

葉容淺剛想否認,就聽到外頭傳來一聲嬌笑,幾個丫頭爭先上去掀開簾幔,眾星捧月般走進來兩位少女,一位裹著白狐皮緄邊的大紅披風,還有一位穿著泥金暖襟小襖,捧著一隻小巧玲瓏的手爐。她們身後站著一位服色眼熟的人,影影綽綽的,看不大分明。

“請表哥安,請大姐姐安。”葉容華和葉容馥一齊行禮道。

葉容淺忙站起來:“二妹妹三妹妹好。”

淩千鄴點頭:“二表妹,三表妹。”

葉容馥笑道:“不知表哥和大姐姐在說什麼呢,竟這般熱鬧。”

葉容華道:“我依稀聽見是說大姐姐的穿著打扮不合規矩,不是我說,大姐姐你也著實怠懶了些。雖說在家裏可隨意些,隻是也不能錯了規矩,你瞧你這身衣裳,還有你這頭上,成個什麼樣子。咦,你還戴了枝梅花?人不配花,真是委屈它了。”

不愧是表兄妹,眼光就是一致。葉容淺有錯就認:“是,我一定改。”

壺中茶又沸騰,淩千鄴耐心地為每人斟滿茶水,捧著杯子事不關己地喝著茶。

“你自己怠懶些也罷了,還連累得娘也被人說閑話。”葉容華幽幽地看著葉容淺,“你說這可怎麼辦呢。”

葉容淺深深歎氣:“這萬萬不關二娘的事,都是我偷懶,可別誤會了。”又是一個,這位淩表弟真是致力於帶給她一個又一個惡緣啊。

葉容馥哼了聲:“你知道就好。”又笑道,“表哥,你怎麼走到這邊來了?這裏偏僻,少有人來,茶也不好,點心也不好,實在委屈你了。”

淩千鄴始終嚴肅臉:“一路賞梅花,不知不覺地就走過來了。”

葉容馥也習慣了:“園子裏的梅花的確開得好,我和二姐姐也是賞了大半天,不知不覺就被吸引過來了呢。”

淩千鄴抬頭看了眼她們的發髻,梳得精致可人,斜斜地插著金步搖和碧玉簪,顯得幹淨漂亮,華貴中透出少女俏麗的味道。他難得地勾起唇角,文不對題地道:“二表妹三表妹今日的發髻梳得倒是極美。”

“表哥過獎了,我和三妹妹今日的發髻都是這丫頭梳的,手藝真是精湛極了。”葉容華起身,把那個服色眼熟的人從後麵拉出來,自若道,“就是這個丫頭了,她年紀小不懂事,無意冒犯了大姐姐,受罰是應當的。隻是我著實喜她的手藝,不免要為她求個情,隻求表哥和大姐姐體諒下情,饒了她吧。”

葉容淺點頭:“我並沒有生氣,不必罰她。”一邊說一邊拚命向淩千鄴使眼色。

方才表弟罰她就已經令她心生怨懟,跑去向二妹妹和三妹妹通風報信,若還死死咬住這個不放,不知還會生出什麼事端,又再給她添上多少惡緣才罷。

淩千鄴恍如沒看到一般,臉色一沉,道:“你這丫頭怎的這般不知規矩,說了沒有我的命令不許起身,你為何又在這裏?”

何必跟小丫頭計較呢,求別罰。葉容淺眼淚汪汪地望著他。

今日的善緣還沒能結上一個,惡緣倒是來了一大堆。

仗著幾位小姐都在為她求情,小丫頭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奴婢知錯了,求主子網開一麵。”

其實跪在那裏丟臉倒也罷了,隻是這如今天寒地凍的,下人衣裳單薄,在寒風裏跪上一下午,她的腿就廢了。

葉容馥巧笑倩兮道:“她也沒做什麼過分的事,這大冷天的,哪用得著跟一個小丫頭過不去,傳出去外人倒說咱們家刻薄下人,聲名也不好聽。表哥,看在我的麵子上,也饒過她吧。”

“表姐怎麼說?”淩千鄴對她笑笑,卻不答她,轉頭問起了葉容淺。

小丫頭抬起頭盯著她,葉容馥的視線如影而至。

葉容淺忙道:“左右不礙事,饒過她這回吧。”

他的語氣好像很遺憾似的:“既然這樣,那便算了。”想想又加了幾句,“若是以後再讓我碰見你不守規矩,可別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那婢女連連磕頭:“是,少爺寬宏大量,多謝少爺提點!”驚喜的眼裏滿是對淩千鄴的感激。

沒有半分是對她的。

她絕對沒有在嫉妒,她隻是覺得有點可惜,這個善緣被淩千鄴半道截了去。

葉容華:“不愧是表哥,真真的鐵麵無私。”

葉容馥:“但是也很體貼人呢。”

淩千鄴:……你們在說什麼,風太大我沒聽見。

高興之餘,葉容馥還亮出了自己的拿手好戲,取上好的茶葉和泉水,燃了銀絲炭,親自烹了一壺茶。

茶湯清亮,聞之清冽撲鼻,品之柔潤適口,確是好茶、好水、好火候。

他們兄妹三人相親相愛地培養感情,葉容淺知情識趣,自然不便打擾,喝了杯茶就起身告辭了:“表弟,二妹妹三妹妹,我失陪了。”

巴不得葉容淺快些離開,葉容華和葉容馥低頭品茶,恍若未聞。

淩千鄴看著她,嚴肅地叮囑道:“回去路上當心些,今日風大,別貪著在園子裏賞花,梳好的發髻都被吹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