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加會議最大的好處是能點燃求知的欲望。在界平看來,如果半年或一年不參加學術會或培訓班,便會感覺自己站在了設計領域的高點,豈不知是半瓶醋而已。人果然像叢林裏的木棉,隻有置身於高大的叢林中,才會懂得什麼是矮小無知,才會不停地往高處攀升。然而太多同事沒能悟到這點,不想學,也不用心學,包裝精美的著作放在桌子上,成了充當門麵的飾品,半年也不翻動一頁,所以設計水平總像短小的花草,隻能在低處招搖。
界平需要一本建築方麵的書,剛到書店就下起了雨。在三樓建築類書的專櫃前,她翻看著各種翻譯的版本。突間,從書架的間隙,她再次看到了那張魂牽夢繞的臉。自從上次在火車站瞬間相遇並消失,界平便暗自發誓,如果再次遇到這男子,一定不會對不起自己二十三年的疑惑,一定要麵對麵地問個清楚。這男子現身的意義是言語所不能表達的,也是她此生難以解釋的奧秘,沒有人知道,沒有人見過,也永遠不會有人理解,在時間的懷抱裏一粒愛情種子是怎樣生長、生長……永遠生長,卻難以開花和結果的。
界平擔心狂妄的心跳會被這青年聽到,擔心瞬間潮紅的臉會透露內心的欲望。她以書做掩護,緩緩地轉到書架的側麵,像偵察兵似的察看著這個年輕人。他的身材、臉形、耳廓,還有那站立的姿勢太像二十多年前的高頓。那青年轉到了文學的書架前,界平裝作選書似的也拿起了一本《安娜·卡列尼娜》。書拿倒了也沒發覺,依然做出對安娜·卡列尼娜的命運關心的樣子。
將手放在方向盤上並不意味著會開車。界平以為自己在看書,別人卻以為她看著虛無。
青年下樓、走出了書店,急匆匆地彙入自行車和步行大軍的潮流裏。雨飛成了細細的沫,飄在臉上涼絲絲的,天地間一片迷蒙。界平衝出了書店,左右張望著,終於發現了那男青年的身影,緊步小跑著跟了上去。“太像了,連背影都像。”
界平做夢都不會想到自己會跟蹤一個男人。女兒十歲時,界平曾被一個衣著講究的男子跟蹤了好幾天。誰都以為那男子喜歡她,可她更覺得那男子想害她。當那男子午夜敲她的家門時,她果然報了警。事實證明她是對的,那男子是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瘋子,曾把一位女醫生勒死在廁所裏。瘋子總以為界平是那位拋棄他的女友,他逃出來就是尋找那位女友的。
瘋子的故事讓界平明白,有時戀愛也是一場很危險的戰爭。
此時,再沒有比她的行為更瘋狂、更危險的了。對於今天的她來說,全世界再沒有別的藏身之地了。那青年放慢了腳步,隨後向商務賓館走去,推開旋轉門,消失在賓館裏了。人在瘋狂的時候很少問為什麼。界平不假思索地也拐進了賓館,站在大廳裏慌亂地張望著,像黃昏裏找不到家的燕子。
“女士,你是在找我嗎?”青年從方柱後閃了出來,立在界平麵前。界平慌張得沒有了應對能力,張口結舌,呼吸粗重,心跳加速,像初戀的女孩似的潮紅似霞。
信任是一種冒險。對高頓的愛,是她一生中最真摯又無助的感情。界平激動地望著這張臉,像X射線般地在他五官上掃來掃去,她仿佛又回到了貝地城,依然是十八九歲的年齡,麵前是她用手指讀了無數遍的臉,是她用思念的畫筆繪製了無數次的神情。她像畫家激動地欣賞著《蒙娜麗莎》的真跡一般。在經曆人生的風風雨雨之後,她變得越發專注、癡情。她覺得自己真的瘋了。
“我的五官很對你的口味?”青年上上下下打量著界平,目光像噴著火光的槍筒,“你想包養我嗎?可你不像有錢人。想和我一夜風流嗎?可我對你這個年齡的女人沒興趣!如果沒記錯的話,這是你第二次跟蹤我了。如果再發現你……我就不會這麼客氣了!”
仁慈點吧,每個人都有一場硬仗要打。年輕人卻不懂這個道理,槍膛裏有多少發子彈,就會痛快地射出多少噸的仇恨。
界平感覺頭腦發蒙、發脹,傻子似的呆住了。“他說了什麼?什麼意思?他是誰?”她呆呆地看著這男人的眼睛、眉毛和嘴唇,無法不被眼前的“高頓”帶走。又被帶到了貝地城……她無數次地欣賞著那樣的五官。她再次像初陷愛情的傻子。她已癡傻了一輩子。在這年輕人嘲諷的眼神裏,她變得十分脆弱,飄忽不定,想大笑一回,也想痛哭一場。
他的聲音,讓她迷亂。
等界平回過神兒來,那青年已消失在茫茫的雨幕裏。
你有你的道理,請給我傷感的權利。他如此傷害了她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再次丟失了他。在這場靈魂缺席的排演中,劇情都是虛構的,演出失敗了。
麵對陌生男人,第一次,界平感覺自己如此無力且卑微,但她強烈地意識到,她永遠不會再遇到這個男人了。
永遠有多遠?不是上帝就無權斷言。
設計院要招收三名研究生,十九人報名,通過專業知識的考試,選取前十名進行麵試。
長得極像高頓的騰法哲進入了麵試階段。麵試九點開始,八點五十五分,騰法哲像奔跑的烈馬衝進了設計院大廳,焦急地按著電梯的開關。可電梯偏偏像木訥的老太太,行動遲緩地挪動著。
洪界平隨幾位同事進了大廳,幾乎同一時間,她和法哲彼此認出了對方。界平臉色瞬間蒼白,仿佛對空氣過敏似的,呼吸困難、心跳加速。但她不忘記展現出優雅的親昵的表情,給電梯裏的空氣注入了些許的浪漫。
多心的法哲察看著這群人的情勢,界平優雅而親昵的微笑,在他眼中反轉成了詭異而冰冷的譏諷。在上升的電梯裏,他忐忑地預感到自己正往地獄裏墜去。
界平想起了黎明時做的夢,滿天五顏六色的繁星疾速地在眼前飛旋,伸手就可摘到。但她沒摘,因為星星正流水般地流進她的衣袋裏,驚奇中,她醒了。這夢預示著一天都會有好心情。
這驚喜,何止是夢能承載得了的!
麵試廳裏聚集著一群學生,女生打扮得光彩靚麗,男生們精幹智慧。
法哲深呼吸,調節著緊張的情緒。牆上貼著公司簡介和機構設置表。果然,洪界平的照片像黃昏出現在天邊的星星,淡淡而堅定地笑著。法哲像可卡因溶化在胃裏,溫柔地給人以不祥的感覺。她是副院長!
那一刻,法哲又說不出有多麼可憐這位女院長。
自從滅世的洪水暴發以來,人心就變得永遠的潮濕了。法哲準確地估量自己走到了什麼地步,評估這個女人埋在心底的癲狂。他清楚地意識到秋後算賬的時候到了。
法哲因緊張而端平的肩膀也像螺絲鬆了似的塌了下來。走吧,再招十個研究生,也不會有自己的份兒。冤家路窄。
法哲的絕望完全是自己的推測,沒有任何證據表明他將遭受拒絕。他轉身向電梯走去,就在這時,走廊裏響起了他的名字。工作人員點了他的名,他將以專業知識第一名進行麵試。
法哲很快恢複了惡意報複的自信,恢複了初生牛犢的膽略。當這位英俊的男生走到麵試官麵前,那翠竹般的笑容、多神的眼睛和靈秀的長相給麵試官留下了不錯的印象。
恰在這時,界平推開門,以女王般的沉靜向室內走來,優雅而從容的步態好像從來沒有慌亂過似的。騰法哲驚訝地看著這位他羞辱過的女人,他感覺好像有人正鋸他的脊椎骨。“你想包養我嗎?可你不像有錢人。想和我一夜風流嗎?我對你這個年齡的女人沒興趣……”法哲的自信和初生牛犢的膽略,瞬間像火焰裏的紙馬,化為了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