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1 / 3)

午夜時分,病房裏傳來護士輕輕的腳步聲,走廊回蕩著某位胸寬體胖老人的鼾聲。病房樓前的燈光映亮了天花板,風吹的窗簾輕輕地搖晃,發出沙沙的聲響。界平努力感受著周圍的一切,卻一片煙灰的蒼茫。所有的善惡在她心中腐爛,她什麼也不記得了。

界平直直地盯著天花板,護士進來巡視時,被她亮晶晶的眼光嚇了一跳,急忙打開了燈。趴在床邊睡著了的張薇睜著迷茫的眼睛看著驚慌的護士。護士則示意讓張薇看她媽媽。

界平圓圓的眼睛直瞪著護士和張薇,像外星人似的那麼驚恐、好奇。

張薇驚喜地叫著媽媽,可界平像看陌生人似的疑惑地盯著張薇。

界平不認識張薇,不知道她為何叫她媽媽。她不曾記得有個女兒。

張薇不理解媽媽的世界。如果醫生打開界平的腦袋,一大群瘋子就會蜂擁而出。

能脫離危險,已很慶幸了。醫生安慰張薇不要著急,慢慢來,會好起來的。

張薇卻感覺從沒像今夜這樣沒有信心,她感覺正在一步步失去媽媽。記得上初中時,半夜被低低的哭泣聲驚醒。她輕輕推開媽媽的門,媽媽滿臉淚水、雙眼紅腫。原來那天是養父的忌日。每年的這天,媽媽都要回家祭奠,也正是每年的這天,媽媽總是情緒起伏不穩,陰晴不定。但無論張薇怎麼肯求媽媽,媽媽從來不講外公的故事,仿佛把媽媽撫養長大的是隻猴子,而不是外公。

在張薇的眼裏,媽媽是一個大孝女。可在媽媽的心裏,她總不知該如何祭奠那位曾經的父親。

媽媽死守著過去的秘密,仿佛媽媽的世界裏,隻有這個寶貝女兒。今夜,張薇可沒這麼確定了。

天亮的時候,媽媽又睡著了。

似乎媽媽並不怕死,卻怕從夢裏醒來。

守候在媽媽病房裏,張薇害怕說話,不知為什麼,她覺得一說話就會哭出來。張薇焦急地走來走去,如果媽媽喪失記憶怎麼辦,如果媽媽真的神經異常怎麼辦?醫生說精神受刺激的人,往往會有這種反應,要家屬做好心理準備。

每顆良心在某個地方都有一個開關,刺激媽媽的開關設在了哪裏?

“她受了太多苦了!”張薇這才明白媽媽被強暴的後果有多嚴重。媽媽一直壓在心裏,直到宮外孕這一炸彈爆炸,炸碎了她的自尊和信心,炸碎她存在的基礎。

當界平再次醒來時,崔總站在她床邊,她依然像午夜時的表情,呆愣地看著這個男人,詫異這位陌生人為什麼幹擾她的休息。一些紅色的圈子在她的眼前跳動,對陌生人的恐懼和肉體上的疼痛融合在一起。

她仿佛是為風才蘇醒過來的。

“認識我嗎?”崔總衝界平笑笑,“我是老崔。”

界平像個膽怯的孩子,嚇得拿被子蓋住自己的臉。崔總輕輕拉下被子。“我們正一起建南河大橋。”

受侵害就會反抗。界平嚇得緊閉著眼睛,極力往被子裏縮著頭。他們一眨眼的工夫像泄了氣的輪胎,打心眼兒裏希望自己能被她認出來。

張薇淚流滿麵。是的,媽媽,瘋了。

法哲趕到的時候,婦科醫生和精神科醫生一起在給界平會診。

界平側臉時看到了法哲,像孩子似的驚喜地向法哲伸出了手,身子也傾到了床邊。

在界平的意識裏,今天和二十四年前沒有分別。

“高頓……”她驚喜地、聲音顫抖地叫著。

法哲驚訝地張大了嘴,張薇和崔總錯愕不已。她的智商似乎在手術中退化萎縮了,她又嗅到了初戀的氣味。

“洪院長,我是法哲!”

界平像觸電似的收回了手,像遇到壞人似的急忙將被子拉到臉上,隨後又露出眼睛,偷偷地看著法哲。

“高頓……”托詞橫行、理念亂飛。一隻蒼蠅在空中飛旋,像中了毒的死亡天使。張薇拿著蒼蠅拍猛拍了一下,蒼蠅逃脫了。

病房裏好像不習慣界平這樣的病人,然而在法哲的陪伴下,她沉入了一種平平靜靜、無知無覺的狀態,像一個孩子般的滿足。

界平握著法哲的手,像握著一隻鳥,怕鬆手就飛走似的。法哲尷尬地看著張薇。張薇非常難過,不知該怎麼辦好。

有時,界平神經質地瞪著圍在床邊的人,仿佛他們都是強盜、騙子,要搶她的財寶、騙走她的情人似的。手術的創傷奪去了她的體力和精力。她像個孩子般單純,植物般無辜。

病人因長期的壓力、壓抑和突發事件的刺激,導致精神分裂症。將過去發生的事情和現實發生的事情拚接,選擇性地保存記憶,表現為癡呆、緊張和妄想。能不能治愈,醫生也不敢保證。

天氣晴好,陽光燦爛,愉快的時光和悲催的消息十分不和諧。界平像終於等到約會的情人似的那麼幸福,重回初戀時光,錯意十足地盼著法哲出現在病房裏,又像三歲的小孩子盼著爸爸買棒棒糖。她不是生活在現在,而是生活在過去。“高頓……”她緊緊握著法哲的手,臉偎在法哲的手掌裏,那麼陶醉,那麼幸福。在她的眼裏,法哲是她的世界,其他都是多餘的存在。

“我的勇士。”她不止一次自言自語,坐在窗前,一動不動,仿佛傾聽這靜靜的日子在怎樣地流走,傾聽走廊裏法哲的腳步聲。醫生說一旦進入那個瘋傻天地,隻有乖乖地屈服,任何激動、不安都是合情不合理的。她安靜地坐在屋角裏,不走動,也不說話,像一個雪娃娃,目光善良而遲鈍。寧靜而溫暖的空氣、柔和的輕風,星空平靜的閃光,仿佛都以別樣的方式滲入了這個可憐人的心靈。

張薇眼睜睜看著錯亂的媽媽把自己的男友當成她的初戀情人,心中的酸楚和傷悲無法描述。而法哲卻成了高頓的替代品,不得不承受著情感的折磨。一種難以啟齒的盡乎亂倫的罪惡感像決堤的河水,迅速地、不知不覺地、不可抑製地流開了。如果知道自己是艘破漏的船,有必要天天被提起嗎,有必要博得世人的憐憫嗎?

“她的世界裏隻有那個人,連自己的女兒也不記得了。”張薇默默在花園裏垂淚,法哲將她擁在懷裏。

“她是病人。”

“我忘記了嗎?”

“這不是世界末日。”

“我倒希望是,至少大家能同歸於盡。”

“親愛的,不要讓她丟臉。”

“可她對你的喜歡已讓我很丟臉了……”

“她僅僅活在回憶裏,意識錯亂。”

“意識錯亂就是借口嗎?”

不知道如何才能讓界平從尷尬的思維中清醒過來。生活真能開玩笑,越是尊嚴地活著的人,卻活得越尷尬;越是無恥混蛋,卻活得越自在。

崔總每次看到界平錯亂的狀態,都不忍再麵對她美麗的五官,仿佛她癡呆的臉都是一種控訴,一種對罪惡的控訴,對責任的控訴。其實沒有人控訴他,也無權控訴他。看到病中的界平,總讓他想起戰場上陰雨連綿的天空和血流成河的戰壕。與崇高的正義和仁慈的天空相比,人多麼微不足道,淺薄的虛榮和財富積累的快樂,多麼卑微。

得知弟弟總往醫院裏跑,去照顧瘋了的女人,崔梅真想甩他兩個耳光,把他打清醒點,可這沒用,她知道最終隻會打痛自己的手。她電話裏動員那女醫生,希望她主動些、殷勤些,男人是山,總有征服的可能。

良心的不安至少說明比動物高尚。世界有兩件事是不能算計的——精神分裂和良心的譴責。一個男人不能過分內省,這會使他軟弱。在崔總的意識裏,對老戰友妻子的關懷,已嚐到了黃連的味道。崔總越往深處挖掘,越發現愛情、同情、憐憫沒有明顯的界限。

崔總有幾次在醫院裏遇到那位女醫生,女醫生一直對他散發著玫瑰的芬芳。可崔總總是拿女醫生和界平比:論文雅,女醫生比界平更世俗;論素養,女醫生比界平更功利;論寬容,女醫生比界平更計較。女醫生唯獨有界平沒有的媚惑。

為了促成弟弟的婚姻,姐姐崔梅進行充分的推理。

“這世上能找到一個從不說謊、從不虛偽的人嗎?”

“能,瘋子。”

“那你娶個瘋子當媳婦吧!”

“還真有可能。”

“你是瘋了還是想故意氣我?”

“你看我像故意氣你嗎?”

“貧嘴!娶個女醫生有什麼不好?”

“我家又不是醫院!”

一度冷淡的關係,再次升溫。每當崔總走進醫院,女醫生總是盡可能陪他,盡顯她職務的方便和得意。在醫院的走廊裏,他們遠遠看到張薇陪著媽媽坐在花園裏的曬太陽,界平安靜得像個孩子,眯著眼睛像睡著了似的。

“可惜了她的美貌!”女醫生像觀看一隻貓似的,內心止不住小小的得意,“這年頭,一隻公雞要想撈點好處,也得甩點兒奸猾。”

“真智慧,你連公雞的想法都知道。”

“我也知道你的想法,信不信?”

“信。因為我連雞都不如。”

她用一陣柔軟皮拳頭的捶打,化解了自己言語的尷尬。她善於用半開玩笑的口氣對待無聊的事情,而又能裝出一副淡定的姿態。把重大事件調侃成小事一樁,還是把小事渲染成塌天大事,全取決於她的立場。

崔總突然感覺這女人有一種發酵的殘酷,一種隻有吸血鬼才會有的冷漠。當她走過,也許整個世界會在她身後凍結。他因這一發現而激動地屏住呼吸,正如一個熱戀中的青年,一旦渴望的時刻到來,他身上發抖,不知所措。他驚恐地向周圍張望,想尋找一個可以遷延時間或逃掉的機會。

“她女兒也許盼著她出門就遇上車禍吧,這樣沒有尊嚴地活著,對誰都是負累!”女醫生仿佛自言自語,又仿佛在問崔總。

“隻要你不是肇事司機,張薇就不怕讓媽媽出門。”

“與我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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