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訓斥:“你為什麼老和老門家公雞打架?”
我說:“你問他家公雞為什麼老撕巴我?”
我有支竹竿,出入時捏著。那公雞高踞柵欄不動聲色。一次,我內急奔廁所,未執竿,它果然又俯衝下來。
這公雞瞎了一隻雞眼,但它用不瞎的眼睛覷我。另一隻眼其實沒瞎,隻是淺紅粗糙的眼簾抹搭著吊不上去,重症肌無力之類。該雞後來被老門頭宰了,於他是下酒,於我乃解恨。
老門頭是可愛的人,正直暴躁,臉上有些淺麻子。他妻子是壯族人,這情形與歌星韋唯的家世仿佛。解放初期,由內蒙古去廣西剿匪的部隊(仿佛是六十幾軍),許多戰士都帶回一位南國壯族的女子。父親被關押時,許多人如遇“虎烈拉”一樣躲閃著我們,連親戚也不例外。老門頭不,常接濟我們食物。別人送好吃的,黑燈半夜送到家裏,然後潛出,這在“文革”已算膽大的了。老門頭偏大張旗鼓,隔著柵欄銳聲喊:
“高娃!高娃!”這是我媽的名字。她尋聲跑出屋,老門頭喊:
“月餅!給孩子吃!”
我媽幾乎含著眼淚低聲說:“老門同誌……”
老門頭瞪眼睛,帶著酒氣和厲聲:“咋的?誰想咋的?”
老門頭施善,一在他心軟,不忍見我家潦倒;二在他功高,他高興時胸脯掛許多獎章,嘀裏嘟嚕,誰也不能把他怎樣;第三條原因可能在於,他覺得我爸也是跟共產黨打天下的,當過兵,因而是好人。至於我父親為什麼被關起來,他搞不清楚,也不去想。他主要精力在喝酒。飲過,麵如重棗。不一定什麼時間就下班回家了,咚咚砸院門,銳聲喊:
“立果!立果子!”一聲比一聲高。
“立果”乃其二閨女。她如動作稍慢,他又喊:“你在家下蛋呢?”
立果紅頭漲臉跑出,打開門閂,放乃父進來。立果哪裏會下蛋,她隻是做功課或忙家務而已。不論何時,老門頭叫門隻喊立果。老門頭滿麵酒容,沿著紅磚牆甬道目不斜視進屋,上炕睡覺。
我沒見老門頭笑過。他沒什麼文化,但戴一副黃框眼鏡,是散光或其他我不清楚。他夫人在北山養貂,像南國婦女一樣,非常勤勞。她口音難懂,即時下極流行的粵語。老門頭大女兒叫門立和,是我們中學的紅衛兵首領。大兒子門立平,溫和寡言。然後是門立果。小兒子叫門瑞雪,不犯“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