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被窩讚美詩(1 / 1)

我在童年最迷戀的就是被窩,它既是寒夜裏溫暖之所在,又是醞釀童話自娛之所在。北國太冷,在雪地裏回來的孩子,連湯帶飯吞咽一通,噎得直伸脖子。然後,把浸透了汗水的氈鞋墊兒拽出來在火爐上烤。那時沒有電視,吃過飯在15瓦的電燈泡底下看幾頁書,便是小孩子的夜生活。母親早早把被子焐好了,像口袋狀的被子吸吮著火炕的熱氣,這樣,鑽進去時就不會冰人肌膚。

在北方,掌燈時分常見到這樣的情景:無論進了誰家的門,炕上早焐好一排排被子,五色紛呈。炕頭一般是爹的,然後是娘,第三必是最小的孩子,其餘不論,而炕梢歸長男或長女。炕頭不光熱,又是尊位。老鄉恭請客人“上炕上炕”,上的也是炕頭。見到焐被的景象,來客坐下說話甚至喝酒不妨,不礙誰的事兒。那個時辰,各家都這樣。小孩子倦了,可徑自上炕睡覺,大人不管。

滿炕的被子可一觀貧富。數量多少是一回事,有的人家六七個孩子,不過三四床被,小崽子夥一條蓋;粗精又是一回事。我小時候的盟公署家屬院,戶主都是地委的幹部,但蓋緞子被的人家寥寥無幾。而我母親有一床色調溫馨的淺粉色緞子被,用手一摸,光滑沁涼無比,在冬夏都是一樣的,而手上使人察覺不到的肉刺會把被麵劃出聲來。多數人家的被麵為~襲花布,圖案色彩千篇一律為紅綠相間、龍鳳盤繞、牡丹芍藥。幾年前,我又在遼東鄉間農舍仔細看過這種被麵,感到這情調很色情。巴黎有些現代派畫家如芒·羅西,亦喜用紅綠對比來渲染情欲。對被子的第三項觀察是髒淨——被子焐好了,被頭就顯在枕頭上麵,也看得出這家的境況。

當我鑽進溫暖的被窩,對一天甚至有生以來的情形都感到了一種滿足,這是在童年。風雪在屋外的樹梢上輾轉嘯號,我為什麼不滿足呢?玻璃窗上的霜已遮住了窗花,像一層綿密的白毛。用指甲一劃,雪粉簌簌而落。若屋子裏燒得夠熱,玻璃中央會暈染般現出一個黑圈。一次,我忽然想起了靜夜裏的麻雀,心驟然痛楚。早晨,它們在電線上,緊握的雙爪如鉤,尖利而帶鱗片。凍腳,我想起凍腳之苦。這麼長的夜,麻雀一定在凍腳。當屋簷之冰可垂一尺的冬天,麻雀故意蓬鬆毛羽,縮得盡量圓,如一個土豆,而眼睛仍烏溜溜的。太可憐了,它們冷。我不知麻雀的媽媽們知不知道它們的孩子要凍死了。想著,我哭起來,在爐旁縫襪子的媽媽問:

“你怎麼了?”

我無法回答,閉著眼睛任淚水順眼角往下流。

在屋舍、火爐、父母和被窩構成的安謐溫暖中,我獨鍾被窩。它時時是我的朋友。我使勁嗅著被頭的氣息,這是老朋友的味道。後來我下鄉插隊,當勞累一天鑽進被窩,被頭和棉花的氣息撲鼻而來時,也流著淚憶念母親和家。

說到味道,在陽光下曬了一天的被子會散發出最高雅的味道。我無限喜歡地深吸著這種太陽的氣味,多麼香甜。雖然這味道並不香甜,但我不知怎樣說才好。而那種用肥皂洗過又重新縫上的被頭,在你的臉上耳邊播弄的氣息是另一種清新。

我覺得,被子的太陽之味是新郎,漿洗之味是新娘。那時候,它們光彩煥發。

小時候,我用被子捂上頭,想起曾祖母講過的蒙古民間故事,就拿墨漆漆的被窩當場景演練,其神奇與恐怖至今曆曆在目。如今童年遠去,但讀書與寫作疲憊之極時,脫去衣物而入被窩,棉布會輕撫你的脖頸,心裏也湧起一份感謝。在所有的老朋友中,被窩是最忠實的老朋友。雖然它足不出戶,也沒見過世麵,勤懇有加,如老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