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小的小風俯在水麵,柳樹的倒影被蒙上了馬賽克,像電視上的匿名人士。亭子、桑樹和小葉柞的倒影都有橫紋,不讓你看清楚。而遠看湖麵如鏡,移著白雲。天下竟有這麼小的風,臉上無風感(臉皮厚薄因人而異),柳枝也不擺。看百年柳樹的深溝粗壑,想不出還能發出柔嫩的新枝。人老了,身上哪樣東西是新的,手足麵龐、毛發爪牙,都舊了。
在湖麵的馬賽克邊上,一團團鮮紅深淺遊動,紅鯉魚。一幫孩子把饅頭搓成球兒,放漁鉤上釣魚。一條魚張嘴含饅頭,吐出,再含,不肯咬鉤。孩子們笑,跺腳,恨不能自己上去咬鉤。
此地亭多,或許某一屆的領導讀過《醉翁亭記》,染了亭子癖。這裏的山、湖心島、大門口,稍多的土積之成丘之地,必有一亭。木製的、水泥的、鐵管焊的亭翹起四個角,像裙子被人同時撩起來。一個小亭子四角飛簷之上,又有三層四角,亭子尖是東正教式的洋蔥頭,設計人愛亭之深,無法自拔。最不凡的亭,是在日本炮樓頂上修的,飛簷招展,紅綠相間,像老漢脖上騎一個扭秧歌的村姑。
幹枯的落葉被雨澆得卷曲了,如一層褐色的波浪。一種不知名的草,觸須纏在樹枝上。春天,這株草張開棗大的莢,草籽帶著一個個降落傘被風吹走。傘的須發潔白晶瑩,如蠶絲,比蒲公英更漂亮。植物們,各有各的巧勁兒。深溝的水假裝凍著,已經酥了,看得清水底的草。我想找石頭砸冰,聽一下“噗”或“撲通”,竟找不到。出林子見一紅磚甬道,兩米寬。道旁栽的雪鬆長得太快,把道封住了,過不去人。不知是鬆還是鋪甬道的人,總之有一方幽默。打這兒往外走,有一條小柏油路,牌子上書:幹道。更寬的大道沒牌子。
看慣了亭子,恍然想起這裏有十幾座仿古建築,青磚飛簷,使後來的修亭人不得不修亭,簷到處飛。
我想在樹林裏找到一棵對早春無動於衷的樹,那是楊樹。楊樹沒有春天的表情,白而青的外皮皸裂黑斑,它不飄舞枝條,也不準備開花。野花開了,蝴蝶慢吞吞地飛,才是春天,楊樹覺得春天還沒到。楊樹腰杆太直,假如低頭看一下,也能發現青草。青草於地,如我頭上的白發,忽東忽西,還沒連成片。楊樹把枝杈舉向天空,仿佛去年霜降的那天被凍住了,至今沒緩過來。
鳥兒在英不落的上空飛,眾多的樹,俯瞰俱是它的領地。落在哪一棵上好呢?梨樹疏朗透光,儀態也優雅,但隱蔽性差;柏樹裏麵太擠了,雖然適合調情;小葉柞樹的葉子還不葉,桑樹也未桑。小鳥飛著,見西天金紅,急忙找一棵樹歇息。天暗了,沒看清這是一棵什麼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