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要頒發恩詔的話,這回卻不直接,另有應該追敘的事不便略過。且說小鈺出兵去後,淡如、授缽整整哭了三四日。彤霞和二香要存些體麵,不好顯露,隻好暗中掉淚,卻各各不說不笑,飲食懶進。惟有舜華舉動如常,毫不介意。彤霞送過了行,悶悶昏昏,獨坐在屋裏,就做了一首詩,題目是"相思"二字,瞞著眾人寫將出來:愁病懨懨強自支,銷魂最是五更時。
木邊著目空諸相,田下添心有所思。
薄命遠輸連理樹,癡情待織合歡絲。
向人隻說題紅豆,卻恐懷春小婢知。
自寫自念,越讀越發添些煩悶。誰知人有同心,妙香也做了一首,卻比他有含蓄些,題是"詠芳草"。
又是春深碧草齊,天涯何處不萋萋。
西堂未醒懷人夢,南浦偏催送別啼。
思婦芳心多有托,王孫歸路幾回迷。
淒涼盡入江淹賦,厭看青青滿大堤。
這是送了小鈺,想到江淹"春草碧色,送君南浦"的話,所以托物寓意的。瑞香走來瞧見了,吟哦了一會,明知其意。
回到房中,也就借著"聽芭蕉雨聲"為題,抒寫愁懷。詩雲:偎遍闌幹泥柳腰,芭蕉葉底雨瀟瀟。
一番麗急湘簾悄,幾陣寒生寶篆銷。
碧玉芳心啼永晝,青羅殘夢怨通宵。
遙知笑語穹廬客,那憶深閨歎寂寥。
這結句隱指著小鈺和梅、薛二人同在軍營,自然有說有笑,那裏還惦記園內諸人?不覺醋氣攻心,含譏帶怨的說將出來了。
但他姐妹兩個的詩,是借題發揮,不比彤霞的明明說出"相思"二字,有些礙目,因此並不瞞人,放在桌上。一日淡如來到園中,瞧見二作,觸動情懷。他是最老臉的,竟無忌諱,直把"有憶"二字為題,做了一首雲:人去空勞密意牽,柔腸一一記從前。
香羅解處曾留誓,金縷提時尚待年。
南浦春波依舊綠,西廂夜月幾回圓?
尋歡惜別難忘卻,回首梨雲夢裏緣。
拿來拿去給人看。舜華耐不過,冷冷的說道:"’香羅解處’四字太言重了些。"淡如才有些不好意思,也便收藏起來。
隻去念與授缽聽,又被傳燈聽見搶白了幾句,以後就有詩也不給人瞧了。這是園中姐妹們的事,不必煩絮。再說小鈺啟行之後,眾親戚各各散歸。王夫人單留寶琴同寶釵一房居住,互相寬慰。卻天天去求神拜佛,問卜祈簽。還叫了許多三姑六婆,江湖星相,到府裏打筥卜卦。也有瞎子,也有有眼的,鬧個不了。每日堂前掛上簾子,王夫人帶了寶釵姐妹隔簾占卜。有的說"大吉",有的說:"大凶",有的說"平安",有的說"不出兩個月就平",有的說"要三年後才勝"。真像著了瘋魔一般。後來連接兩次捷音,大家便心安些。誰知又得了瘟疫的信,合家重複又亂起來。這日天氣暑熱得很,賈政此時已蒙特恩超升工部尚書,因為心緒不佳,懶上衙門,隻差小廝去告知書辦:有要緊稿案送到府裏來畫押。剛剛吃了早飯,看一個老婆子在上房迸烏龜算命,忽見蘭哥兒慌裏慌張跑來說道:"山東有差官來,報知三個元帥通病倒了。現差一位王爺、一位皇子,到軍前召他們回來調治。不知這幾日凶吉如何。"原來賈蘭雖點了翰林,因是內閣熟手,所以仍在內閣侍讀上行走,故此得信最早。王夫人聽了,嚇得麵如土色。裏房寶釵、寶琴的眼淚像珍珠串兒似的淌將下來。正在著急,隻見香菱一路哭一路叫道:"太太不好了,不好了。"王夫人認道是得了小鈺的什麼凶信來報知的,便"哎呀"一聲倒在炕上。蘭哥上前連忙抱起來,已是掙直眼珠,連話也說不出了。賈政便喝道:"香菱,你怎麼大驚小怪,到底是什麼不好?"香菱道:"我家大爺被你們環三爺打死了。"賈政問:"誰說的?"香菱道:"昨夜四更天,饅頭庵尼姑來報信,今日黑早蝌二爺去瞧了來的。他現在廳上要回話呢。"眾人聽了,個個十分詫異。賈政就走往前廳,薛蝌請了安,告道:"饅頭庵有個十八九歲的小尼姑,叫做思凡。向日和我家哥哥、環三弟都有些不清白的。昨晚環三弟先在庵裏抱了思凡同杯喝酒。已是醉的了。哥哥後到,要抱那尼姑來陪自己喝。環弟不依,哥哥便走過去打了一個嘴巴,硬拉了小尼姑就走。恰好桌上擺著一壺熱酒,環弟就提起來照臉撩去,剛剛打著太陽穴,開了一個大窟窿,淌了滿地的血,登時死了。老尼姑便把環兄弟關住,喊報地方。今早刑部同了城上官兒驗屍問供,環弟卻一一實說。"刑部喝道:"謊話,那有尼姑肯陪酒的?這是你喝醉了嫌酒不熱,使氣撩往院子裏去,可巧薛蟠在外進來,碰著太陽,誤打死了——"話未說完,賈政道:"放屁,這是思慮所不及,明明要做個過失殺,開脫他了。元帥的叔叔打死人不償命,皇上的叔叔就該沿街殺人了!"即刻坐了轎,往刑部衙門去,定要照鬥毆例問個絞候。刑部堂官說:"且請回,我們酌辦罷。"眾官商量了一回,竟去奏聞聖上,請旨定奪。皇上道:"論理,賈政小鈺麵上竟寬釋了他罷。"刑部奏道:"臣等原有此意,反是賈政決不肯依。"皇上想了一想,道:"既這麼,他原是金陵人,如今在北京犯事,就充他到南京去。名為發遣,卻是個解回原籍。就情法兩盡了。"眾刑官即便遵旨辦理。過數日,臨要起解時,押到賈府辭別,王夫人罵了一頓,給他八千銀子,帶了史氏同回南京。這是後話,不必細敘。且說眾姐妹聽說小鈺患病,個個暗裏愁煩。舜華更加著急,晚來躺在炕上翻來覆去,一夜不睡。他本精通易理,欲要點卦,又怕彤霞聽見,直待東方才亮,就忙忙梳洗了走到園中,撮些落花的瓣兒裝成一卦。細玩爻詞,似乎先凶後吉,就坐在石上把"花卜"為題,口占一律雲:小白長紅細細拋,更無人處暗推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