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於宋理宗景定四年(1263)。當時作者知瑞州(今江西高要)不久,受瑞州西澗書院邀請,為書院入學祭祀典禮講話,這篇文章便是這次講話的底稿。釋菜:古代入學時以蚭蘩之類祭祀先師。《禮記·文王世子》:“始立學者,既興器用幣,然後釋菜。”
孟子曰:“人之患在好為人師〔1〕。”韓子犯之〔2〕,而世怪且罵,柳子厚所謂“惴惴然而不敢”也〔3〕。某承乏此邦〔4〕,其於教化,號為有一日之責〔5〕。蓋嚐告朔而履乎學宮〔6〕,得聞諸君之所以授受者,而親陟皋比〔7〕,與逢掖講師弟子禮〔8〕,則僭之為尤〔9〕。書堂有事乎先賢〔10〕,諸君不鄙,而固以請,則雖寡陋,夫焉得辭?某初被命來守,嚐啟政路曰:古之為諸候,先政化而後簿書期會〔11〕,世之不淑〔12〕,乃倒置,此則相與病夫風俗之弊,而士行不立,且傷夫教道之久廢,而未有一救之也。固嚐有及於君子德業之義,而重反覆焉。輒誦所聞,並繹其旨〔13〕,與諸君茂明之〔14〕。
《易》曰:“君子進德修業。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15〕。”中心之謂忠,以實之謂信,無妄之謂誠,三者一道也。夫所謂德者,忠信而已矣。辭者德之表,則立此忠信者,修辭而已矣。德是就心上說,業是就事上說。德者統言,一善固德也,自其一善以至於無一之不善,亦德也。德有等級,故曰進。忠信者,實心之謂。一念之實固忠信也,自一念之實以至於無一念之不實,亦忠信也。忠信之心,愈持養則愈充實〔16〕,故曰忠信所以進德。修辭者,謹飭其辭也〔17〕。辭之不可以妄發,則謹飭之故。修辭所以立其誠,誠即上麵忠信字。居有守之之意。蓋一辭之誠固是忠信,以一辭之妄間之,則吾之業頓隳〔18〕,而德亦隨之矣。故自其一辭之修,以至於無一辭之不修,則守之如一,而無所作輟,乃居業之義。德、業如形影,德是存諸中者,業是德之著於外者。上言進,下言修,業之修,所以為德之表也。上言修業,下言修辭,辭之修即業之修也。以進德對修業,則修是用力,進是自然之進。以進德對居業,則進是未見其止,居是守之不變。惟其守之不變,所以未見其止也。辭之義有二,發於言則為言辭,發於文則為文辭。子以四教:文、行、忠、信。雖若岐為四者〔19〕,然文、行安有離乎忠、信?有忠信之行,自然有忠信之文;能為忠信之文,方是不失忠信之行。子曰:“言忠信,行篤敬〔20〕。”則忠信,進德之謂也;言忠信,則修辭立誠之謂也。未有行篤敬而言不忠信者,亦未有言不忠信而可以語行之篤敬者也。天地間隻一個誠字,更顛撲不碎。觀德者隻觀人之辭,一句誠實便是一德,句句誠實便是德進而不可禦。人之於其辭也,其可不謹其口之所自出,而苟為之哉?
嗟乎!聖學浸遠〔21〕,人偽交作,而言之無稽甚矣。誕謾而無當〔22〕,謂之大言;悠揚而不根,謂之浮言;浸潤而膚受〔23〕,謂之遊言;遁天而倍情〔24〕,謂之放言。此數種人,其言不本於其心,而害於忠信,不足論也。最是號為能言者,卒與之語,出入乎性命道德之奧,宜若忠信人也;夷考其私〔25〕,則固有行如狗彘而不掩焉者。而其於文也亦然。滔滔然寫出來,無非貫串孔孟、引接伊洛〔26〕,辭嚴義正,使人讀之,肅容斂衽之不暇〔27〕;然而外頭如此,中心不如此,其實則是脫空誑謾。先儒謂這樣無緣做得好人,為其無為善之地也。外麵一幅當雖好,裏麵卻踏空,永不足以為善。蓋由彼以聖賢法語,止可借為議論之助,而使之實體之於其身,則曰“此迂闊也,而何以便吾私”,是以心口相反,所言與所行如出二人。嗚呼!聖賢千言萬語,教人存心養性,所以存養此真實也,豈以資人之口體而已哉!俗學至此,遂使質實之道衰,浮偽之意勝,而風俗之不競從之。其陷於惡而不知反者,既以妄終其身,而方來之秀習於其父兄之教,良心善性亦漸漬汩沒〔28〕,而墮於不忠不信之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