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此份真情誰心知(2 / 2)

那次會上,她主動發了言。她發言開首就向在場的錢穀融先生表示道歉。她深情地追憶了自己在華東師大學習的四年時光。她對母校給予自己的知識積累學習方法為人之道多方麵的滋養表示了誠摯的感謝。她措詞溫和語調平靜,滿麵洋溢著平和的微笑,與我幾年前見到的戴厚英判若兩人。她發言後不久,錢穀融先生帶著寬厚慈祥通達的笑容對戴厚英的道歉作了應答。錢先生像撫慰一個受傷的孩子一樣勸慰著戴厚英,表示了對在那特殊年代裏一些年輕學生曆史性幼稚的諒解,一再強調個人不必也難以完全承擔曆史的重負和責任,同時也對戴厚英在學術和創作上的雙重成就表示了由衷的欣慰。五十多歲的戴厚英在那一刻裏完全就像一個聽到老師表揚的小學生,臉上布滿了羞怯和感激,而七十多歲的錢穀融先生,則笑得就像一尊彌勒佛。此情此景,從此定格於我的腦中。我當時就想,人生在世,很難說每步都能走對走準,幹點錯事走段彎路,凡夫俗子恐怕都在所難免。可是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戴厚英那樣直麵曾經有過的錯誤,而且在不斷地自省和持續地自我批判,在思想和道德的煉獄中淬去雜渣求得人格上的完善,同時又以自己的教訓昭示後人避免重蹈以往的泥淖。當然,也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錢穀融先生那樣,如此睿智如此豁達如此大度地以慈愛之心對待知錯能改者。我們中的有些人,不是至今還在文過飾非把所有自己參與過的罪孽往上推往下移往左右賴嗎?更有一些人,可以數十年如一日對自己所經受過的傷害和委曲耿耿於懷,非但堅持不予悔改者以寬恕,而且還拿定了六十年風水輪流轉的宗旨,一旦得勢即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將怨毒化為行動連本帶利地支付給宿敵。相比之下,戴厚英對自己早年的幼稚和錯誤的真誠的愧疚和反省,實在是太難能可貴了。

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戴厚英是在她的追悼會上。她身遭殘酷殺戮頭戴假發頸纏絲巾平靜地接受著她的親人朋友同事同學的辭別。她已與世無爭,所有的思想終止在那一刻,所有的情感全部凍結在她瘦弱的身軀之內,惟有她留下的數百萬字的作品還依然活著。我向她鞠躬時心裏想著:厚英學姊,我雖與你並不十分熟識,而你的思想情感又是如此博大豐富難以一言盡說,但有一點我敢說我沒有誤解你,那就是,在你的一生中,無論做錯了事還是做對了事,你都始終堅守著你的那一份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