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欺君子以其方,真假何須問短長。
且自隨緣施化雨,逢場作戲正相當。
卻說夢卿自三月三日拜掃之後,香兒更加一番親熱。每日早起梳妝已畢,便到東一所來,將所授詩文默送一過,然後講解新授詩文。午間臨法帖百十餘字,此一定功課也。其餘問安罷繡之餘,又向夢卿討論些古今故事。
香兒心性最是聰明,又加用功,到四月初間,凡詩古文詞亂熟者已八九十首,逐字逐句,俱能講論。至於寫字,起初未免結蚓塗鴉,次後則清清楚楚,都可看得。至初八日,乃如來生辰,京城風俗,好佛之家,都煮五色豆兒相送,名曰”結緣“。香兒便問夢卿道:“來生之緣,果然結得麼?”夢卿道:“生死輪回,儒家不講。今生既不知前世,則今世豈能又知來生?佛經上說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此話看來,是今生來生,總不必管他,又何必結緣?為此說者,不過俗惡僧尼,欲伸其果報之談耳。”香兒道:“輪回之說,固未足信,但報應之說,恐亦儒家所不廢也。”夢卿道:“佛教主氣,其說報應處,未免太著形象,故有天堂地獄之談。儒家主理,其說報應處,似無實據,然卻絲毫不爽。如孟子所說,殺人之父者,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者,人亦殺其兄。非報應而何?”香兒道:“自來莫奉佛法,莫不敬重僧尼。韓昌黎必要“人其人,火其書,”無乃太過?”夢卿道:“佛老之教,本不能齊家治國,故自儒家視之,皆是異端。昌黎乃一代大儒,故有此論。”香兒道:“若如此說,則佛老二教,天又留他作甚?”夢卿道:“留與不留,天亦未必有意。依我看來,佛老二家不生男不育女,既少生子,許多人便少了許多災劫,未嚐不與天地惡殺之心反相合也。”香兒道:“宋時蘇軾亦是儒者,看其詩文,最重佛法。何以有韓、柳、歐、蘇之名?”夢卿道:“此不過就文字上評論,就如唐詩,李、杜、元、白、王、楊、盧、駱一般,其實蘇、柳之為人,安及韓、歐哉?”香兒道:“結緣之說,原無憑據,但人與人相交,有一見如故的,有終身如仇的,誰在暗中作主,便教如此不齊?”夢卿道:“若以緣論,夫妻是最有緣的了。然其中有恩愛夫妻,有生死夫妻,有患難夫妻,有冤業夫妻,故謂之有緣不可,謂之無緣亦不可。謂之非緣不可,謂之是緣亦不可。謂之由於緣不可,謂之不由於緣亦不可。總之,隨緣而已。”香兒道:“隨緣之說,豈非無定向的事了麼?則那再醮之人,亦可說隨緣矣!”夢卿道:“隨緣者,乃隨遇而安之意。若重婚再嫁,操守已失,既有乖於名教,如何教得隨緣?”香兒道,“若二娘的婚姻,豈不是有緣而無緣,無緣而又有緣乎?”夢卿笑而不語。隻見愛娘拿了一枝碧桃花兒從穿廊邊走來,看見香兒在窗下寫字,便笑道:“好個標致學生,造化了先生也。”香兒亦笑道:“似此少艾,不在深閨,來這書館,有何正事?”愛娘道:“特來尋你。”香兒道:“然則我學生亦造化也!”愛娘道:“你看,不熱不寒,清和時節。無風無雨,幽雅亭台。九畹軒前,柳陰初密,杏魄爭輝,繞砌芝蘭,牽衣拂帶。不去賞鑒一番,卻受這筆硯的清苦,豈不可惜!”香兒聽說,便放下了筆,收起法書。愛娘亦將碧桃花插在瓶內,一麵令人去邀雲屏、彩雲,一麵同夢卿,香兒來到九畹軒。
軒內四麵窗欞,俱皆大開。五個人或臨曲水,或登小山,或踱長廊,或憑短榭。遊賞多時,仍至軒內。或據胡床,或坐繡椅。或依窗,或席地。品花氣之重輕,評鳥音之高下。正坐間,愛娘忽笑道:“你們看!這兩個斯耍得有趣!遠遠望去,恰似一對蝴蝶兒成精。”眾人看時,卻是從東北葡萄園內跑出兩個侍女廝打耍子。這個拉倒那個,那個撲翻這個。翠袖繽紛,紅裙飄蕩。微風吹處,裏衣皆見。那一種嬌憨之態真有畫不出的形景。眾侍女看見,亦都嘻笑。香兒道:“你們何不也頑耍頑耍,免得午倦瞌睡。”愛娘道:“與其教他們亂打,不如配成對兒,兩個彼此相撲。贏的賞花一枝,輸的罰他取水澆花。”雲屏道:“隻聞男子相撲為戲,未見女子有此耍法。今日又開一生麵,立一大觀也。必須三娘料理方才妥當。”愛娘便將五房內侍女傳齊,共二十人,分為左右兩隊。左一隊列在柳樹陰中,是枝兒、苗兒、春畹、采菽、春欄、喜兒、采葑、紅雨、汀煙、采艾十人。右一隊立在杏花叢裏,是葉兒、條兒、采苤、春亭、春台、和兒、順兒、綠雲、采蕭、渚霞十人。愛娘又都命結束停妥,然後五人臨檻而坐,如閱武一般。原來九畹軒階下雖是蘭花圍繞,而南簷下有方丈一塊平地,乃夏夜露坐之所。今日正好作相撲圍場,且是黃土鋪平,綠苔生滿,又有風飄來的花片堆在上麵,綿輭鮮華,正好作相撲錦毯。先是左隊內喜兒走出來,烏雲低綰,鳳笄牢插,高揎蘭袖,露一雙白藕。半曳鴛裳,現兩瓣紅蓮。右隊內條兒走出來,低壓雙鬟,緊纏長帶,裙兒係得不高不下,背子披來半掩半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