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妹桃娘鬥麗娟,隻將情態獻尊前。
誰知萼綠深山裏,一種幽香倍可憐。
卻說耿朗家人口既多,事務亦繁。雲屏為人豁達簡略,隻可總其大綱。夢卿為人精細周詳,正堪晰其條目。
兩個人同心同意,上下相安,大小無事。今耿朗與夢卿反目,諸事不敢照管。隻剩雲屏一人,如何料理得來?卻不肯叫別人幫助,故不免自家吃苦。且又替夢卿抱忿,鬱鬱不舒,以此身體便有些不爽。一日偶與夢卿閑坐,本要商議些事體,耿朗偏走了進來,香兒、彩雲亦一齊來看。香兒捏著夢卿的衣服道:“二娘何不穿那紅絨沿金銀鼠襖子?”夢卿道:“天氣太寒,不如這綠絨灰鼠的壓風。”彩雲亦道:“二娘戴這碩鼠套兒飄帶,又無鈴角,似覺太素。”夢卿道:“那兩個貂鼠的尚待收拾,權將這素的戴他幾日。”坐間耿朗悶悶無語,雲屏亦道:“乘這幾日無風無雪,四娘也好搬家了。”耿朗道:“收拾已妥,隻候大娘吩咐。”雲屏遂看曆日,定於十一月初四。
因又向耿朗道:“今此各處收租人陸續將回,二娘熟手,還當幫我。”耿朗卻似聞不聞的點頭應允。雲屏因命枝兒將帳目鎖鑰交付夢卿,夢卿仍命收在雲屏房裏。飯後各散回室,愛娘拉夢卿到自己臥樓下吃茶。因道:“你今日見他看你的光景否?”夢卿道:“無非是在我身上另留一番神耳!”愛娘笑道:“非也!你臉不施粉而越白,唇不施朱而越紅,牙不刷而白整如銀,發不沐而黑亮如漆。低眉而更覺眼媚,重裘而不顯腰粗。比那兩個大相上下,那人敢也有些回轉。隻是大娘今日又一舉兩失,四娘移徙,大娘一日不說破,四娘一日不得搬,落得消磨他的氣性。至收租一事,原係二娘辦理,何必再說,以啟他人希望之心?適才你不收帳目的甚是。”是晚兩人話至二更而散。到初十日,需有孚集齊二三十個家丁,和氏領人,需有孚管看,從東廂移入西一所,抬了一日方完。這西一所,南與看山樓相對。進得西角門,路北垂花門樓一座,門內西邊遊廊迎麵正室三間,本名臥遊軒。室後正樓三間,本名目耕樓。左右廂各三間,末一小角門通著一個大院。院內有向西百花廳一座,本名蕉鹿庵、百花台,台區本名鬆蘿軒如斯亭。一架花木山石極其繁盛。香兒將前三間作公座,後三間作臥樓。東廂與眾侍女居住,西廂收藏各色物件。現有侍女綠雲,涵靄、凝嵐、芊芊、貝錦五個,又買了一個小的起名宿秀,共六人。重換了兩個上宿老婢,一個是於郊之姐,一個是童觀之姑。一切簾幃帳幕,煥然一新。幾筵屏床、燦然皆備。耿朗如至,則一呼百諾,歌笑喧嘩,撲打謔浪,無所不至。又常請過彩雲來竭力誇妍,盡心爭媚。以此耿朗俱長在西一所之內,雲屏、愛娘處隻照常例息宿。而東一所,則裹足不入矣。香兒又私告彩雲道:“妹妹文字又深,算法又清,收租一事,如何甘讓二娘?教他作威作福,以顯我們不濟。我明日與官人說知,妹妹幫助大娘,豈不是好?”彩雲亦甚願意。時已冬至前後,收租人陸續皆來,夢卿總辦,或令眾允、需有孚收納,或令眾生、舒用會計。凡舊管新收,開除現在,無不明白登寫,以備雲屏查看。忽一日早間,枝兒忙忙走來說道:“大爺昨晚已將帳目鎖鑰都送給五娘掌管,大娘著我來請二娘說話。”夢卿即走到正樓下,雲屏倚枕而坐,因向夢卿道:“緣我一時臥病,遂生出這些事體,教妹妹麵上大不好看。”夢卿道:“既是家事,五個人誰不當承管?況且暫替,人人都可,有甚不好看處?就是大娘病好,亦不妨教五娘幫助。”雲屏點頭會意。誰知彩雲得了這個權柄,作起威福。隨有求、隨有獲。益千朋、賈三倍等,已在夢卿手內交明得賞令,又清查一番。南金、百朋、康年、方實等,俱新舊全完,卻不行賞。於郊、方早、方至川、江之永等,新舊俱欠,亦不行罰。甘棠、馮市義已各完七八百金,隻有陳欠二十兩,反各責十板。
又聽童氏之言,令童觀催取西城房租虧空至四五十貫,恐雲屏查究,因用自己私錢賠補。由是人人怨望,眾允、需有孚不得主見,內外懷疑不定矣。
自香兒搬入西一所之後,假山一帶遂無人來往。雲冷風寒,九回廊北,朱扉常常半掩。若遇太冷日子時,婆子連鎖都不開。一日午後,耿朗偶從東廂穿入東一所,走到九回廊去推那朱門,卻尚未開鎖。側耳細聽,寂無人聲。因從葡萄園走到萱花坪,過小橋穿遊廊,來到北套間窗外,亦不聞有人聲。又走至東邊屋內北窗下,才聽得采蕭道:“一朵花未曾繡完,又已午錯。”遲了一遲,采艾方答道:“冬至月隻有梳頭洗臉工。”再聽時,又都無聲了。重走到北套間窗外,輕輕掀起雨幕,用指尖戳了個小孔,往裏一看,夢卿正在炕上假寐,雙合杏眼,半閉櫻唇,爐內起一條輕細香煙,身旁臥一枝雪白家豹。屋內寞寞寂寂,悄悄冥冥,比之西一所何啻城市村野之別,亦覺有些慘然。仍輕輕放下雨幕,再從葡萄園穿到九畹軒。時雖午後,風日晴明。見軒內走出個女子,輕盈飄渺,穿一身淡素衣裳,梳一個家常鬢髻。耿朗方疑何處美人,就近一看,乃是夢卿。欲言不言,淚下如雨。耿朗大驚,倏然不見,嚇出一身冷汗,心內跳個不止,回到西一所,香兒、彩雲見耿朗舉止失度,顏色異常,問知情由,香兒道:“我嚐說九畹軒有鬼狐作祟,俱都不信。今果真矣。”耿朗自此益發不窺東角門了。過了幾日,采蕭告夢卿道:“聽說大爺要將屏風前大床移到西一所去,我想,這床能直幾何?四娘雖愛,不妨另買。這分明是騎著脖子撒尿,欺人太甚。”夢卿道:“除卻此身,都是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