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 8(1 / 3)

承影拾起韁繩,望著天色道:“還有不到三日便能抵達,繼續趕路吧。”

還有三日,一切都會水落石出。他總會得知真相,無論我如何拚死隱瞞。這三日也許便是我與他最後的相處。倘若如此,我一生的歡愉也便僅止於此了。

我其實明白,我與承影之間也再不會有過大的轉折。帝都一別,他自要轉身隱於江湖。而我這樣一副身子,根本無法追隨他天涯海角。也正因如此,那日曉月一句“無論哪裏我都會隨你而去,”才會叫我如此欣羨。

我已暗下決心,與他分別後我便去南禪寺將念珠交予那大師的故人,同時懇請他讓我留下。若能悉心侍佛,了卻塵緣,也許我此生的罪孽便會輕一些,我亦不必再為情所困。在此之前,我也會為扶碧尋個好人家,不叫她憑白被我耽誤大好年華。

我不覺看向扶碧,卻見她正癡癡望著窗外,支頤冥想。我從未見過她這般認真的模樣,便笑道:“什麼事這樣入神。”

扶碧微微搖頭,髻上一朵珠花亦隨之輕輕顫動:“奴婢是在想,承影公子當真是一位好人。”

我先是一怔,旋即點了點頭。

“但公子他未免太可憐了些。”扶碧驀然抬起頭來,看向我道,“今日各地隻是初選秀女,還需幾日才能送到宮中。娘子若肯同太後娘娘開口,想必太後也會看在舊日情分答應您將曉月姑娘還給公子吧。”

我當即一怔,心下有些惶恐,企圖一笑掩過。

這怪不得扶碧,她從不知道我與承影之間種種,亦想不到昔日萬般華貴的寧貴妃,心中竟會裝有另一個男子。因此她說這一番話,是一心一意為了承影好。隻是我不禁會想,即使在扶碧這樣情竇未開的少女眼中,他與曉月都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那麼或許真的是我太過自私了。

“我會試著和姐姐她說的。”

多年以後,我會不會後悔這個決定,就像那一夜我眼睜睜看他離去一樣。

但無論如何,隻要承影能好好的,那便夠了。

最後的幾日裏,承影卻是一味地消沉了。

若非扶碧先開口,他幾乎是整日整日沉默不語。而我自是再沒有勇氣勸他開懷——曉月這幾日便會被送往宮中,他鬱結於心亦是在所難免。更何況我自身亦沉浸在別離的苦痛之中,距離帝都越近,昔日的那種沉重感便愈是如跗骨之蛆般漫上心頭。

我永不能忘記,我的妹妹,我的孩子,都葬於那高牆之中,連同我陰仄晦暗的一生。

我再度看見那高聳的朱灰城牆時,是在三日後的午後。明亮溫暖的光線貼著青灰的壁磚斜斜漏進那一座威嚴聳立的皇城之中,無影無蹤。瑰麗堂皇的宮宇,明明是玉石金銀,熠熠生輝的地方,卻無形中散發著糜爛的氣息。它是生者的牢籠,亡者的巨墓。埋葬在那裏的不止是權勢,更有無數女子的韶華人生。

我遇見承影,才仿佛是活了過來。隻是如今回首,已恍如隔世。

這一日恰好是殿選初日,因此連接皇城的通道皆被往來馬車堵得水泄不通。四周守備極為森嚴,時常會有裝扮妍麗的女子哭哭啼啼地被人攙扶上車。我見此情景,忙趁機勸道:“今日進宮怕是不可能了,不如明日清晨,我向守城之人稟明來意,再請故人相見。”

簾外有少頃沉默,隨即傳來承影低沉薄涼的嗓音:“也好。”

帝都居處難尋,我們一臉走了多家客棧才找到兩間不大的客房。最後一日,我本想關心一下承影傷愈如何,豈料他卻如同不願和我多說一般,徑直進了自己客房。我見日影西斜,隻好訕訕作罷。

再過一個時辰,殿選便會結束,宮人亦將各自回宮。我手中有臨出宮前,永逸私自交予我的金牌,他那時信誓旦旦地對我道:“若日後母妃有難,盡可憑此見朕。”因為此物難能可貴,便是連姐姐也不知曉。我一直小心翼翼珍藏,從不示人。長久以來我都把它當做是永逸的孝心,本以為此後都不會需要,卻未曾料到今日,我竟要用它成全承影和她人的幸福。

然而聖旨難違,即便是姐姐也無法多加阻攔吧。

我安頓好扶碧,便向店家租借了一匹好馬,一路直奔皇宮。彼時夜幕初降,我著一件石榴青的兜頭長袍,青紗覆麵,叫人認不出容貌。在我勒馬於宣武門前時,便有侍衛欲要上前阻攔。我手持金牌,冷冷逼視來人:“我有要事麵見聖上,退下。”

侍衛惶恐,忙俯身後退,再不敢多看我一眼。如此,更不會有人料到我便是三年前因病而逝的莊德顕仁太後。

夜色中的皇宮如一頭屏息潛伏的巨獸,殿群層層起伏,燈火高懸,光暈連綿,不似人世。我策馬始於狹長的宮道之上,朱色城牆自兩側呼嘯而過,似要將我困在其中。穹頂萬裏無雲,隻有夜風肆意卷落飛花,傳香千裏。

我見四下靜謐無人,剛欲加快速度,卻忽然覺得腰上一緊,竟是被人從空中撈起。旋即一隻手掌覆上朱唇,我根本來不及呼喊便脫離了馬背。馬兒長嘶一聲,瞬時便有侍衛的腳步聲響於四麵八方。然而我無法呼救,如此不過半柱香的功夫,我已被帶到了近郊林中。

感到腰上力道一鬆,我忙回身想要掙開來人。豈料那人卻沒有攔我之意,隻是他露在麵罩外麵的一雙眼冷若霜雪。我隻覺得那張臉的輪廓如此熟悉,一顆心亦隨之驟然一沉,想也不想便已伸手摘下了那麵紗。

這一刹那,我整個人如跌進了刺骨潭水之中,竟止不住地冷戰連連。我剛要開口,卻似被誰掐住了喉嚨,發不出一點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