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呢?
為什麼是自己?
為什麼偏偏是自己?
這份幸運為何恰恰降臨在自己身上,明明自己是個父母雙亡舉目無親,獨居在群山深處的凡人。
可誰又能證明這幸運是真的降臨了呢?誰又能斷言這不隻是極端渴望奇跡發生的自己所做的綺夢——耕讀人家的子弟在隕星之夜帶回一頭會說話的公牛——隻需睜開眼睛這樣微小的動作,就足以讓隨後發生的一切瓦解冰消。
不符合人間法則的海外奇談,要麼它本身是幻象,要麼經曆它的自己是幻象。
是啊……這世上還有誰又能證明自己還活著,並且曾經活過?
誰來證明自己不是個幻象,鶇詠也好董永也好,都並非隻是一個幻象。
誰來證明存在的存在?
她嗎?隻有她了。鶇詠的世界裏隻有天孫織女,這是他映照自我的鏡子,存在的根基。
可是他碰不到她。天人沒有實體,鶇詠根本無法觸碰這個存在的根基。
這絕美的天人猶如空花泡影,一旦她消失了,自己該如何自處?
越是拚命尋找,越找不到她存在的證據:鏡子裏,水麵上,別人的眼中,哪裏都沒有她的倒影。天孫的世界裏隻有鶇詠。她隻屬於鶇詠,那無雙的美好,高貴的身世,絕頂的技藝,都隻屬於鶇詠。
可自己又能拿什麼來證明她真的存在呢?也許……連她都根本不曾存在過。
虛空映照著虛空,懷疑證明著懷疑,無論轉向何處都是死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鶇詠發現自己變了——夜夜糾結在啃噬骨肉的夢境中,甚至早晨醒來的時候,嘴裏還充滿了殘留的腥氣。直到有一天,他從血液浸染的夢裏醒來,發現自己就在泊舟的岸邊,咬齧著一具白鹿的屍體……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鶇詠發現她也變了——曾經絢爛繽紛,每時每刻都變換著光色的衣衫,漸漸如夕陽反照的天空,一片黯淡的滅紫,然後越來越晦暗,越來越沉滯,變得如夜一般漆黑,經緯間摻雜的金絲銀線如遠方的閃電一樣令人不安。那雙曾讓鶇詠別無選擇地臣服的薄青眸子,雙瞳漸變細長,閃爍起難以言喻的妖異的輝光。曾幾何時,她的雙手間再不會有雲氣升騰,那十指依然纖白如玉,但觸及之處卻隻會留下一片焦枯。
鶇詠曾經祈望著、堅信著這旅程永遠沒有終點,然而現在,他甚至看不到前方……於是他逃了。丟下貫月槎,丟下她逃了。
可是他發現無論狂奔還是躲藏,都無法將她擺脫,天孫永遠會乘著貫月槎出現在他的身邊,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鶇詠終於明白了——她不是他的天女,而是他的心魔!
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他下定決心,悄悄折斷貫月槎的尖角,他要用這神異之物刺穿她的心髒,終結這一切。
這旅程必須終止,在它駛入絕望之前。
可就在角尖刺進那虛無胸口的瞬間,鶇詠看見晨曦般的眼瞳中那哀豔的神情,她搖了搖頭,人類的身體便如枯葉一樣遠遠飛開,令他絕望地意識到自己和天人的差距。
“是你讓我存在,是你把心給了我。”毫發無傷的胸膛,卻被天孫自己的指尖慢慢刺穿,印下一片僵硬的青紫,黑衣的少女神色淡然地取出還在跳動的心髒,“再見了。如果繼續下去,我們兩個都會淪為妖魔的。所以,再見了。”
就在旅程的終點,鶇詠看見那心髒化為緋紅的火齊珠,飛入自己左眼之中。
它化為一團混沌的野火,在腦內燃燒肆虐,熔盡了在一起的記憶,熔盡了燦若明霞的衣衫,還有比衣衫更加光彩照人的容顏。
“忘記我,至少化成妖魔不會是你。”伴著羽翼之聲,漆黑的鳥兒高揚遠飛。
鶇詠想起來了——狂鳥就是最懦弱的自己,親手製造出的最強悍怪物。
原來自己,才是一切災禍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