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團綠油油的熒光照亮了一小片空間,仿佛一個小精靈降臨在黑暗中。熒光下,一個小小的液晶顯示屏上,一串數字不斷地跳動著,變化著。
3018、12、25、7、45、36
3018、12、25、7、45、37
3018、12、25、7、45、38
……
周圍的空間裏響起了低低的嗡嗡聲和電流的劈啪聲。仿佛為了和那團孤獨的綠光做伴,黑暗中又亮起一盞紅燈。接著,又有更多的指示燈和照明燈逐漸亮起來,最後,在這片空間的最高處,一盞環形燈柔和地睜開眼睛。方圓近一千平米的地穴被徐徐照亮。
一座兩米多長的冰棺躺在這片空間裏,冰棺中,泛著熒光的液氦裹著一個赤身裸體的男子。他的臉異常平靜,沒有一點自然睡眠時人們常有的怪像。
激活係統開始運轉……
生命維持係統開始輸入能量……
液氦褪去……
一團霧靄慢慢升起……
田村醒了!
他仿佛剛剛睡了一覺,但卻睡得很不舒服,一種難以忍受的疲勞感湧上來,把他按在冷凍槽裏。因為長期低速率的新陳代謝,他的思路變得很慢。好半天,他才想起向四外看一看,沒有看到那幾副熟悉的麵孔。無論是橋本的慈愛、野崎的溫厚,還是大倉的冷峻,都已不複存在。他意識到,沒有人來喚醒他,是自動程序發生了作用。
他想翻身坐起,但那種深入骨髓的疲憊感又把他放倒了。他嚇了一跳,低頭望望自己的身體。怎麼,竟然像骷髏一樣瘦弱。
對,是漫長時間的能量消耗,銷蝕了自己原來那副運動員的體格。人體冷凍係統可以大大減緩能量消耗,但畢竟不能中止它。誰也沒有經過一百年的冷凍,誰也沒有他現在這種體驗。他知道,自己必須在沒有經驗可循的情況下,嚐試著麵對接下來遇到的所有問題。
他扶著冷凍槽的邊沿,慢慢地站起來。此時,自動調溫係統已經將室溫升高到了二十五度。但能量消耗過多的田村仍然瑟瑟發抖。田村記得入洞前大家曾計算過,一百年的冷凍僅相當於三天的消耗,三天不飲不食對田村來說並不困難,怎麼會這樣?
田村入睡前脫掉的衣服依舊整齊地堆放在冷凍槽邊,他伸手去拿……
他什麼也沒抓起來,觸手之處,衣物象粉塵一樣碎裂了。
田村驚呆了,夢魘般的事情讓他懷疑自己並沒有完全醒來。好半天,他忽地又想起另一種原因,於是連忙俯身去看計時器上的數字。
3018、12、25、8、13、33
3018、12、25、8、13、34
3018、12、25、8、13、35
……
不可能!不可能!一個聲音在田村心中叫著,抗拒著現實。
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田村用枯瘦的手指敲打起控製器鍵盤,從生命維持係統的電腦中調出資料,一行行反複審看著。
由於故障,定時裝置並沒有在預設的時間裏起作用。按照程序設計,生命維持係統在沒有得到指令的情況下,於田村入眠990年後將他喚醒,這是生命維持係統的工作時限,超過這個時限,田村的肌體細胞將發生不可逆轉的衰變。即使醒來,也將是一具植物般的活屍。
他聽到自己發出一聲歎息,然後便躺倒在地板上。地下室鑲滿了複合保溫材料。看上去很硬,很冰冷,觸上去卻很柔和,很溫暖。周圍一片死寂。田村仿佛躺在母親的子宮裏。
他已經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時代。在這裏,他不僅看不到熟悉的人,甚至連熟悉的語言都未必能聽到。他的親人,他的戰友,甚至他的敵人,都已經化為塵土。入凍之前,他曾作過充分的思想準備,但此時,淚水仍然止不住地流出來。這樣的境遇人類亙古未有。即使此刻身邊有人聽他傾訴,他的悲哀也是難以言傳的。
由於長期休眠的影響,他的思路很亂,眼前閃過一幅幅不連貫的畫麵:
橋本的臉、
升起的蘑菇雲、
橋本的臉、
遊行的真理教徒、
父母的身影、
闖入家門的真理教徒、
殘片狼藉的粉碎場、
一本本被扔進火堆的書、
橋本的臉、
追蹤他的教徒、
報紙上麻原章晃的通欄照片、
橋本的臉、
……
他好像失去了時間觀念,在那裏不知躺了多久。喚醒後必須立刻補充能量的要求似乎早已被他忘掉。
忽然,他翻了個身,坐起來。他覺得自己那種悲哀有些可笑,也有些自私。一千年了!一千年應該是個偉大的時間區段。想想自己入眠前的一千年,人類還處在中世紀的黑暗中摸索。如今又過了一千年,真理教肯定已經和麻原一起化為塵土,甚至不一定在人們心中留有記憶。人類社會彌合了慘重創傷後,肯定又有了長足進步。這一定是一個美好的時代:貧困成為回憶,癌症已被征服,可控熱核反應將無盡的能量帶給人類,克拉克的天梯、橫貫喜瑪拉雅山的人工峽穀、西伯利亞上空的人造月亮肯定已經建好,太空城正將地麵上難以生產的物品源源不斷地製造出來。光子飛船已經把人類載向遙遠的外星。不不不,這隻是我根據一千年前的知識進行的想象。一千年,不,距今兩千年前的人集合在一起去想象,也未必能想象出汽車、電腦、核反應堆。我在這個時代肯定是個老古董。這個時代肯定美好得令我無法想像。人類想像幸福的能力從來不及想像痛苦的能力。不是嗎?翻開各大宗教典籍看看,對天堂的描繪總不及對地獄的描寫逼真。算了,我不用去猜測了,兩千年前的人如果能來到二十世紀,肯定會認為自己進入了天堂。現在我就是直接踏入天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