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懷著卑微的心理跟在女人身後,他覺得這是此生最為重要的時刻。他為此幾乎等待了整整一生。多少年含辛茹苦,日夜苦讀,好像就為了能和身邊的這個女人相遇。
他知道他們之間的這種關係是可遇不可求的,但上天就是給了他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愛這個女人,進而愛她的年齡,以至於不假思索,就接受了她比他大十歲的現實。總之他已如願以償。而此刻他們要做的,就是在結婚登記前拜望女人的父母。
林鐵軍懷著忐忑不安的心。哪怕他已經擁有了博士頭銜和出版社的工作,但他就是心慌意亂,緊張的感覺甚至比博士論文答辯還令他難以招架。他無法預測未來的嶽父嶽母會怎樣看待他,卻知道這個城市通常對小地方來的人不屑一顧。
此前他也曾小心翼翼地問過女人,她的父母是怎樣的人。女人卻總是含糊其辭,因為她一向覺得父母和他們的愛情沒關係。但他最終探得女人的父母皆為知識分子,如此讓林鐵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知識分子,就不會像小市民那般嫌貧愛富,至少能有知書達理的修養。事實上他並不在乎那些小市民家庭,他覺得自己的學曆和工作,已足以打敗那些庸俗和輕蔑。
當然也會有另一種可能,譬如以知識對抗知識並非不是戰爭。所謂的知識學養有時候會讓那些酸臭文人更加吹毛求疵。在大學裏,他不是沒見過這種人,世俗的程度一點也不亞於那些小市民,甚至更卑鄙,更狡猾,更虛偽,也更難以相處。
於是這成了林鐵軍鬱鬱寡歡的心結。自從女人提出見她的父母,他便開始魔怔般不停地講述鄉村生活。講鄉下是怎樣天人合一,田野是怎樣牧童短笛。他說唯有鄉村生活才堪稱詩篇,因為這個古老國度的曆史就是一部農業文明的史詩。所以他要對她說這些,不過是為了安慰他誠惶誠恐的卑微的心。
他小心翼翼地跟在女人身後,覺得走在這樣的路上很淒惶,覺得,此時此刻他所經曆的不啻一種苦難,甚至覺得走在這樣的路上,就如同耶穌基督背負著十字架走向赴死的骷髏山。他這樣想著便手腳冰涼,滿心憂傷。就因為他來自外省,出身鄉下,就要經曆如此殘酷的人生折磨?
總之他和女友走在回家的路上。直到穿越湖岸,他才驀地覺出已經走在了臨江大學的校園中。於是他更加迷惑惶恐,那些小市民教授的虛偽嘴臉仿佛就在眼前。接下來他們穿行在一幢幢教授樓中,他才恍然醒悟,原來嶽父嶽母是這樣的知識分子。於是他想知道他們是哪個係的,什麼專業,卻最終什麼也沒有問,隻一味地跟在女人身後。
直到終於來到一幢有些荒蕪的院落前,女人轉身,對他說,你不用緊張,這不過是一個程序,和愛情無關,也和我們的婚姻無關。
然後他們踏上台階。他記得那一刻他有意識地挺直了腰板。遲早,是的,遲早醜媳婦總要見公婆。踏上台階時,他覺得他的內心是飽滿而強大的。他知道一旦踏上台階,就等於是開啟了他們或美滿或不幸的未來。於是他抱定了堵槍眼或炸炮樓般的堅定信念,犧牲,是的,哪怕犧牲,他也決不會放棄身邊的這個女人。
門鈴還不曾響起,門就被打開了。
那一刻。
那一刻門裏門外的人全都驚呆了。
首先,林鐵軍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門裏的那個人竟是自己的導師沈依然。恍惚間,他仿佛身在雲中。三年裏,他一直追隨沈依然苦修唐史,卻從未走進過導師家門。事實上學校裏很多研究生都是導師家的常客,有的幹脆在導師家中上課,進而成為導師家須臾不可離開的助手兼“保姆”。也就是說,除了幫助導師整理資料,還要擔負起導師家日常的家庭瑣事。卻唯獨沈依然鶴立雞群,始終堅持在教研室為他的學生授課。他從不邀請任何學生到家裏來,更不會允許他們進入他的家庭生活。在他的觀念中,家就是家,教研室就是教研室,僅此而已。哪怕他非常欣賞他們,也絕不會讓他們染指他的私人領域。
在見到沈依然的那一刻,林鐵軍仿佛犯了錯般滿臉通紅。他甚至不敢抬起頭,甚至自慚形穢地低著頭站在門外。事實上,他那時還心存一絲僥幸,希望導師和女友沒有任何關係。他寧可將這次邂逅當作導師剛好也是這家的客人,但女友“爸爸媽媽”的稱呼,則將他徹底置於了尷尬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