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萬末還活著,但已被確診為宮頸癌晚期。於是沈遠借林鐵軍之名,將萬末一行請來家中聚餐。
赴宴者中有廖也夫。那時候廖和林的關係還很默契,身為副總編輯的老廖很看好年輕有為的林鐵軍。老廖的屬下皆為女賓,她們都是他精心挑選的。萬末是他同窗之好,未央是他親自調來的,劉和平在老社長授意下經他之手從新華書店挖過來,而年輕的霏霏供職於他麾下的辭書編輯室。所以沈遠在家中看到的,據老廖洋洋自得地說,全都是出版社出類拔萃的女人。
這些人沈遠過去從不曾見過。這歸咎於她和林鐵軍在各自工作中始終保持的距離。這或者也是沈遠這種獨立女人特有的觀念所致,於是他們的家庭也就慢慢形成了互不相擾的狀態。如果不是林鐵軍幾次在家中提到萬末的癌症,也不會引發沈遠在家中接待萬末一行的念頭。事實上沈遠並不想認識林鐵軍的同事,她隻是忘不了林鐵軍每每說起萬末時那撕心裂肺的樣子。所以她雖然不願涉及林鐵軍的任何關係,但他對萬末的那份心意,還是讓她頗為觸動。當然他們完全可以在酒店用餐,但無論怎樣美味珍饈,終究不如在家庭氣氛中度過美好而親近的夜晚。那段時間剛好是出版社領導層新老交替的關鍵時刻,沈遠自然明白和同事的交好,無疑有助於林鐵軍實現他夢寐以求的願望。
事實上,沈遠從來不屑於這種看上去就有所企圖的交往,也不想把那麼多時間和精力浪費在毫無意義的禮尚往來中。她一向我行我素,沒有功利之心,終日沉浸在那種單純寧靜甚而寂寞的人文氛圍中。她希望她的社會關係簡單又簡單,生活中隻有她的學問、她的學生、她的林鐵軍和她的父母。然而自從一意孤行地嫁給林鐵軍,她和父母的聯絡就越來越少了。她知道父親從骨子裏就看不起林鐵軍,為此沈遠很少回父母家,即或回家也幾乎不和父親說話,自然也就不能從父親那裏獲得父愛了。她知道這是自己人生中最痛斷肝腸的失落,但同時也是她作為一個獨立的人的某種尊嚴。
伴隨著她和林鐵軍的愛情,進而婚姻,她還失去了生命中最好的朋友康錚。她不記得康錚是怎麼慢慢淡出她的視野的,總之她突然發現自己再也看不到他了,甚至不再有他的任何消息。如此姐弟疏離也應該算在林鐵軍名下,可見他對沈遠有著怎樣的傷害。她記得康錚像父親一樣對林鐵軍印象惡劣,他說這個男人像匪徒一樣搶走了沈家所有的珍寶。他認為林鐵軍就是那種不折不扣的勢利小人,他先是利用沈依然為自己鋪路搭橋,旋而又將沈依然最鍾愛的女兒竊為己有。他就是那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他的出現讓沈家仿佛被清洗了一般,這和納粹的“水晶之夜”有什麼不同?
大概就是這些比喻讓沈遠和康錚不再來往。當她最終做出和林鐵軍結婚的決定後,康錚潸然去國。盡管他那時在國內已被公認為最優秀的長笛演奏家,也曾錄製很多唱片,但他就是一個轉身,從此再不關心沈家的任何糾紛了,這或者也是沈遠心中隱憂的痛。
幾年後,康錚回國,帶回更為顯赫的桂冠。在美期間,他曾穩坐舊金山交響樂團首席長笛手的位子,也曾有多家音樂機構為他舉辦長笛演奏會。然而伴隨著新人輩出,競爭殘酷,他開始每況愈下,匆匆隕落。在美國傑出的交響樂團中,他的狀態已岌岌可危,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走人,亦不知還有別的什麼樂團願意聘用他。於是他開始研究國內的行情,最後的結論是,自己唯一的出路就是回到祖國。然後他開始在美國和中國間往來奔走,在中國賣美國的名氣,在美國說中國的地位,如此,他的影響竟再度扶搖直上。
他回國後的第一個舉動,就是高調舉辦了自己的長笛音樂會,讓國內音樂界再度記起了他。伴隨著演出越來越多,他待在國內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後來就幹脆買了房子,不再四海為家。
伴隨著光陰荏苒,往事如煙,康錚和沈遠慢慢恢複了聯係。畢竟,就算是他們沒有了往日激情,至少那剪不斷、理還亂的情分還在。何況,那麼多音訊了無的荒蕪歲月都過來了,康錚還怎麼可能再去計較沈遠和林鐵軍那掠奪性的婚姻呢?
是的,這就是沈遠現在的生活。在這次聚會之前,她的社會交往基本上是單純的。當廖也夫率領一幹女人跨進家門時,她的大腦中竟瞬間一片空白。那一刻,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頭暈目眩,緊接著一種難以招架的感覺,讓她滿心恐懼。她甚至將林鐵軍拉到衛生間,小聲對他說,怎麼所有的麵孔都是陌生的?林鐵軍輕輕抱住她,你用不著這麼緊張,這很正常,因為你從不想認識他們。那麼,沈遠問,我該說什麼,做什麼?林鐵軍看了她一眼就離開了。推門時說,你不是也有那麼多學生麼,你也怕他們嗎?
是的,她是有從本科生到研究生的一眾學生,她也能毫厘不差地叫出他們每個人的名字。然而她的社交能力就止於和學生之間的那些教學相長了,她甚至疏於和係裏教職員工的交往。
當然她最終還是走出了衛生間,勇敢地融入客廳裏搖曳的那些身影中。她和林鐵軍的那些同事說著應酬的話,她知道那些話扭過頭來就會立刻被忘掉。以至於晚餐結束,她都沒能將一些人的模樣和他們的名字對應起來。當然廖也夫她是知道的,因為他是這些女人中唯一的男性。再就是萬末讓她印象深刻,她的樣子,將永遠鐫刻在沈遠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