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文人無行”(1 / 3)

魯迅先生在《集外集拾遺》的《辯“文人無行”》中說:“輕薄,浮躁,酗酒,嫖妓而至於鬧事,偷香而至於害人,這是古來之所謂‘文人無行’。”這裏所總結的輕浮儇薄、躁狂狷急、醉生夢死、性事糜爛,倒也是被世人物議的無良文人們的典型表現。

“文人無行”,語出曹丕的《與吳質書》:“觀古今文人,類不護細行,鮮能以名節自主。”作家們行為不檢、有欠自重、名聲敗壞,貽人笑柄,在文壇上的這類醜事糗事,確是從來不絕的。曹丕的話裏,我們多少還能聽出一點寬容之意。但後來的史書記載,對此種現象,頗多詬言,便不那麼客氣了。也許,古代文人在這方麵的表演,要更招人反感些,方才繩諸筆墨,予以針砭的。

當然,如今的作家中,有教養者愈來愈多。所謂無行的文人,總的來說在減少著,應是不爭的事實。無論如何,世紀交替,文明進步,發展趨勢,曆史必然,作家整體素質的提高,那是毋庸置疑的。

因此,時下偶爾出現的,那些一定要往地毯上吐痰,一定要從窗口向外撒尿,一定要從摩天高樓上往下擤鼻涕,一定要隨手牽羊從賓館順走些什麼,一定要吃約稿女編輯的豆腐甚至動手動腳,一定要住星級飯店不然就會失眠,一定要有左擁右抱的三陪才會詩興大發,一定要麻將打到天亮眼珠通紅走出房間的文人,相對於古人的表現來說,是小小不言的無行了。

我們有理由為這種進步而高興。如果翻一翻宋代端明殿大學士宋祁所修的《新唐書·文藝》,看看他給唐代文人畫的像,就會覺得上述邊幅不修的諸位哥兒們,和一定要寫自己與多個男人濫交經驗的姐兒們,簡直是非常好樣的了。

宋朝的宋祁絕無存心糟蹋唐朝文人的意思,我們可以從他的文章《題司空圖詩卷末》中得到證明。他說:“噫!表聖,賢者也。以其賢故,一言一物為後人愛秘若此。寧當時之人舉不及後人之知表聖耶?是不然,同時者,異時者慕,尚何怪哉!”看出他是個很客觀和實事求是的學者。

唐代詩人司空圖,字表聖,自號休休子,又號耐辱居士。衝其字號,知其自許甚高,故而不甘世俗。原來,他也曾很自負過的,認為有宰輔之才,後因求官不售,便遁跡中條山中,做到了真正的背靠文壇。不像當今一些聲稱與文學“拜拜”的名家,雖欲隱而難耐寂寞,時不時在小樓上用望遠鏡東張西望,如同唐代那個叫盧藏用的文人,“往來於少室,終南二山,時人稱之為‘假隱’”一樣,是一種以隱求顯的偽君子,不足為訓。

司空圖說隱便真隱了,最後召他為禮部尚書都不幹。躲在山裏,潛心從事詩歌理論研究,一部《二十四詩品》,至今還是詩歌評論界的基礎讀物。宋祁很尊崇他,所以這幾句話寫來也很有感情。宋祁所謂“媢”,即嫉妒,表現在文人身上,便是彼此相輕。對同一時代的作家來說,“媢”,沒有什麼稀奇,由於名利、權位、風光以及莫名其妙的欲念而引發的競爭,而產生恨不能將對手生吞活剝的歹毒心理,是可以理解的。見別人寫得稍為好些,活得稍為強些,馬上嫉妒得眼露殺氣,心懷叵測,做出種種張致,甚而下作無恥,都是可能的。但相隔一段時間以後,前人成了故人,故人成了古人,彼此無利害衝突,感情自然是“慕”而不是“媢”。宋祁的分析很有道理,因此,他沒有必要說唐人的壞話。

何況宋祁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作家。雖然他的小詞寫得很是清麗可愛,但他相當謙謹自約,為人讚許。他的《玉樓春》:“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僅點出春天絢麗的這一個“鬧”字,其貼切準確的程度,也足以垂範千古。但他為自己撰寫的墓誌銘和《治戒》一文中,再三強調其水平“學不名家,文章僅及中人”。他要看到後來一些自封或人封的大師,自稱或人稱的經典,自以為或人以為的不朽和傳世,一定會驚歎這些無良文人那不亞於城牆厚的臉皮,而自慚弗如。鑒古知今,同樣,以今解古,宋祁在《新唐書》裏描繪唐代文人的筆墨,應該是可信的。

如:“崔信明,蹇亢以門望自負,嚐矜其文,謂過李百藥,議者不許……坐怨謗流死。”

崔信明“以門望自負”,用今天的話來說,也就是恃出身好、成分好來壓人。這種以非文學手段在文壇拔尖稱霸消滅對手的做法,直到今天還有人在照方抓藥。其實,李百藥在唐初文壇,不但資格老,而且著《齊書》五十卷,已有定論。但小文人通常就是這樣沒起子,就是不知道自己吃幾碗幹飯,就是不服氣比他哪怕出色一點的同行。自負,是文人差不多的共同弱點,一旦無可驕傲還偏要驕傲的話,十之八九會產生歇斯底裏。崔信明非要認為自己勝過李百藥,而大家不承認,不買賬,嗤之以鼻。於是,氣極生瘋,至少是患了輕微的躁狂性精神病。這樣的人,必然要不停地折騰,一直折騰到死為止,最後因怨謗而流死,也是活該了。前幾年我們也曾見識過這類人物的,結果又如何呢?最後還不是以成文壇笑柄被人不齒而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