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想開去,這幾年裏,常常掛在文學界一些大師、準大師嘴邊的,走向世界呀,與世界接軌呀,如何向諾貝爾文學獎進軍呀等等時髦話題,恐怕也難免這種名實兩違的悲哀。談得起勁的先生女士們,也許是看不到,或者假裝看不到,他們那些譯成外文的書,在外國書店的冷僻角落裏,同樣存在著打折也無人問津的尷尬。可聽他們的口風,在中國,至少應該有兩位數的同行,好像是有希望得此項大獎的角逐者,不但把領獎時穿的西服和演說詞準備停當,並且,如何消費掉那近百萬美元的巨額獎金,也不知為之傷過多少腦筋。但是,10月份,《鐵皮鼓》的作者德國人君特·格拉斯勝出後,20世紀中國人的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夢,算是徹底破滅了。
嗚呼!這樣一來,我不禁杞人憂天起來。那位總是口惠而實不至的馬悅然教授,還好意思老來叨擾中國嗎?其實,這也怪不得惟一懂漢語的這位諾貝爾文學獎評委。中國作家若有一點自省精神的話,這就用得著魯迅的詩了,“文章得失不由天”。貨,跟不上,馬教授再抬舉,也是白搭。
希望不朽,努力不朽,是中國文人一種根深蒂固的永恒情結。曹丕早說了:“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詞,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於後。”從他那時開始,這番極具蠱惑力的話,一直被數千年來中國作家正式地、非正式地,公開地、非公開地奉為圭臬。
但能否不朽,常常不以自己的意誌而定。當然,認為已經不朽,或將要不朽,私底下騙騙自己,取得一點心靈慰藉,自我陶醉,當無不可;小圈子朋友之間,互相吹捧,彼此封王,也無可厚非。但拜托千萬別過分當真,別假戲真做,那樣,就有點癡人說夢了。所以,回到正題上來,不能不由衷地敬服魯迅這位真正大師的預見,一百年前寫的這句詩,一百年後,琢磨起來,還挺有味道,挺有針對性。就是它道出一條真理:文學的不朽,在於其文學內在的生命力。“文章得失不由天”,文學以外的因素,可能起一時的作用,卻決不會起永遠的作用。
而生命力,大概就體現這位作家,這部作品,是不是經得起折騰上。無論是正麵的,負麵的,隻要有人在折騰,說明這位作家,這部作品,還存在一定程度的生命力。時間相隔愈久,仍被折騰不止的話,就說明具有更強大的生命力。譬如最近,有幾位勇敢的年輕人,聲言非要將魯迅這塊老石頭踢開,正說明魯迅先生不但作品活著,好像他這個人還未死去,仍居住在上海北四川路景雲裏的那幢樓房裏,是他害得這些可愛的小夥子們難以出人頭地,所以,才惡聲惡氣要他挪挪地方。
因此,無妨如此說,魯迅不死。當然,不死的是他的作品。能不能長久地經得起後人折騰,是文章不朽的試金石。
不知是“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多愁善感呢,還是“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的世紀末綜合征,去年,加上前年,好多德高望重,以及德並不高、望也不重的名流組合,開始熱衷於總結20世紀的中國文學,紛紛進行一種《封神榜》的封神運動和《水滸傳》聚義廳裏排座次的遊戲,真是好不熱鬧。
據說,喜歡回過頭去看的人,是一種從生理到心理上都在接近衰老的表現。凡衰老,先糊塗;而糊塗,必顛倒;一顛倒,便語無倫次,搞七念三。但我很驚訝地發現,在所有此類性質的排排坐吃果果的牌桌上,這些擁有投票權的先生,還不到王熙鳳所說的“糊塗油蒙了心”的程度,總是能清醒地把魯迅先生放在首席位置。就衝這一點點的明白,實在令人對他們的智商刮目相看。
20世紀,從白話文出現起,至今能夠時常掛在中國人嘴邊的作家,首推魯迅先生,即使往死裏反對他的人,也不能(或不敢)持異議的。哪怕撇開他的小說、他的雜文、他的譯作、他的學術研究這一切不計,僅就他筆下的這位阿Q的人物形象而言,哪怕到21世紀、22世紀,乃至更遠的世紀,恐怕也不會輕易退出中國人的話語體係。
我們知道,《阿Q正傳》是1921年12月4日開始在北京《晨報》副刊連載,次年2月2日載畢的。1923年8月,將其編入小說集《呐喊》,由北京新潮社出版。除1925年5月26日,為俄文譯本寫了一篇短序外,直到1926年12月3日,也就是距這篇作品發表以後的整整五年,魯迅才發表文章談《〈阿Q正傳〉的成因》。以今日之眼光看,魯迅對於他自己作品的宣傳工作,實在做得太差了。此後,隔了13年,直到1934年11月14日和18日在《答〈戲〉周刊編者信》中,應劇本改編者的公開要求,才不得不在報紙上提及這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