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最怕胡庸醫(2 / 3)

家道敗落,生活困厄,弱妻病子,潦倒西郊,“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大師的那一份艱窘,可想而知。窮,當然不好過,也不是不能過。假設他早年不曾“錦衣紈絝,飫甘饜食”,也許躬耕自娛,粗茶淡酒,甘苦其中,無怨無悔,不是不能將就一輩子的。可富“過”以後再窮“過”,那盛世輝煌,鍾鳴鼎食的記憶,對生計艱難、窮困潦倒到如此田地的他,重溫錦繡年華的綺麗往事,除去悔愆交織,慚恨相繼,還有什麼呢?這種熬煎的痛苦,折磨的滋味,對於詩人心靈上的戕害,甚於“饔食有時不繼”的饑餒,甚於“舉家食粥酒常賒”的拮據。所以,兒子痘殤,新婦飄零,傷感成疾,淚盡而逝,是他,也是他這既貧且病的一家子的必然結局。

在書中,賈寶玉讚美煎熬中藥的那股氣味,勝過世間一切的香,恐怕也是曹雪芹長年離不開藥罐的體驗。因此,藥方雖區區不足道,一定寄托著大師一份不了之情,難盡之意。無論如何,這位最早啟發了賈寶玉性覺醒的女人,這位第一次使他嚐到禁果滋味的女人,這位在他情愛途程的起跑線上起過催化作用的女人,成為他心靈的守護神,是可想而知的。那麼,焉知這張藥方不是曹雪芹與這位女神契約中的一個解不開的心結呢?

正如魯迅先生在短篇小說《藥》的結尾,墳上出現一朵小小的花,在風中搖擺那樣,是他對犧牲者在愚昧中永遠孤寂的死,所作出的一點心祭。魯迅先生說出來了,我們有幸知道;曹雪芹沒有說,我們隻好體味和猜測了。

評論家居高臨下,鳥瞰眾生,難免有大而化之,眉毛鼻子一把抓的粗疏。像王希廉這樣的評家,敞開烏鴉嘴,大放厥詞,攪七念三,完全是豬八戒吃人參果,根本不知其味,純係扯淡了。因此,庸醫殺人,庸評殺文,這樣說固然偏激,但用來類比的話,還是有一定的警醒意義。

所以,大師這張執意寫在書中的藥方,我認為應該是他那少年維特式的煩惱所露出來的冰山一角,不可淡淡看過,否則,那一口鮮血,就沒來由了。

作家在其字裏行間,要想完全隱藏起自己,不露絲毫痕跡,是很難做到的。可以掩飾,可以矯情,可以假張致,可以罔顧左右而言他。但是,暫時可以,長久不行。其本能,其天性,其下意識,其弗洛伊德心理,對一個作家寫什麼,不寫什麼,歸根結底是要起決定性影響的。

所以,這些年來,在一些同行中間,為什麼性無能的作家熱衷寫性?為什麼一腿泥的作家硬扮貴族?為什麼略有風頭的女作家排她成性?為什麼夕陽西下的老作家怨天尤人?為什麼沒落作家留戀昨天常搖頭歎息?為什麼普羅作家喝著魚翅要鏟除不平?為什麼學曆空白的作家削尖腦袋爭當教授?為什麼半瓶白醋的作家上躥下跳全賴炒作?為什麼酷派作家以罵倒眾人求雞犬升天?為什麼媚外作家拿外國垃圾來欺騙國人?

這一切的一切,都與己有關。

於是,缺乏什麼狂補什麼,擁有什麼賣弄什麼,顯然是以上這些“為什麼”得以在文字中暴露的原因。不是“文如其人”,而是“睹文知人”。這些同行的內心情結最終是按捺不住的。花言巧語也好,直奔主題也好,轉彎抹角也好,賣乖賣快也好,或明或暗,或隱或顯,不以個人意誌為轉移,都要表現出來。雖然,深沉一點的人諱莫如深,但琵琶半麵,欲蓋彌彰,蛛絲馬跡,仍有蹤跡可循。而那些淺薄的人,情不自禁的燒包,津津樂道的自得,搖頭晃腦的炫耀,小人得誌的嘴臉,就更不敢恭維了。一位朋友說,每當見這等貨的表演,恨不能踢過去幾腳才解氣。這番話,多少道出大多數革命群眾的心聲。

因此,曹雪芹將張友士為秦可卿開的藥方,抄在自己的作品中,很可能是他一次心碎的早戀記錄。一個極美麗,又是極成熟的女人,對正處於性覺醒期的少年,那誘惑力是難以抗拒的。那些曾經在歌德、托爾斯泰等大師筆下寫過的場景,又在秦可卿對他啟蒙時讀到。在賈寶玉心目中,她是色與性兼美的伊甸園裏的夏娃,是最早與他有過肌膚之親的愛神。所以,雲板響起,喪音傳來,在情天孽海中的少年賈寶玉(很大程度也是作家自己),能不“哇”的一口鮮血噴出來嗎?

雖然,秦可卿之死,是這部史詩中勝過元妃之死、勝過賈母之死的最輝煌的篇章。然而,驚鴻一瞥,流星消逝,魂夢依依,人琴兩亡,隻有這張存有伊人芳澤的藥方,其保存下來的願望,對一個愛戀得太深的作家來說,那重要性是可想而知的。

固然這是作者私衷的表露,但如能給讀者一個想象空間,何嚐不可呢!小說是語言的藝術,但也不盡然。有的,可以用語言表達;有的,隻能意會不能言傳;有的,像國畫上的空白,是用來作無邊無垠想象的。讀者,不光捧著書在那裏讀,思索,或許是最重要的。因此,與閱讀同時的浮想聯翩,思緒萬千,心潮起伏,感情升騰,在審美中獲得愉悅,那才是藝術享受呢!

所以,性靈的文學特質,就怕庸人們在那一一坐實,尤其怕亂施虎狼藥的胡庸醫式的評家,文不對題,瞎掰亂說。有時候,這樣不僅毀了作品,還會毀了作家。

可敬的紅學家們,幾十年來使《紅樓夢》變成作者信使的努力,幹的正是這種大煞風景的事。中國有的是足以向全世界驕傲的曆史著作和史學大師,但能夠進入全球文學視野中的不朽作品和文學大師,實在是屈指可數。好容易有這麼一個曹雪芹,好容易有這麼一部《紅樓夢》,結果,被無數死去的、活著的食客,生生鼓搗成一部個人的、家族的傳記。不朽之作被他們搞得支離破碎,大卸八塊,真他媽的讓人痛苦。經他們玩剩下來的《紅樓夢》,鮮活的詩一般的靈韻化為烏有,文學全部蒸發得幹幹淨淨,像一隻榨幹了的檸檬,剩下的隻有索然無味。

曹雪芹生前萬萬不會想到,他的書能養活這麼多人。紅學,成為一個行業,不僅可以立足謀生,賺錢養家,還可以沽名釣譽,欺世盜名。如果大師地下有知,一定會感歎,我播下的是龍種,誰承想收獲的卻是跳蚤。

紅學家,是特殊的評論一族,但其中,良莠不齊,跳蚤不少。

於是我想起一張曹雪芹畫像,肯定是跳蚤們幹的好事了。若大師看到那個麵胖、軀肥、體黑、富態、一臉俗氣的市儈就是他本人的話,我估計他會找根繩子把自己勒死的。其實,這些作偽者,包括大名鼎鼎的胡適,都是聰明太過而常識性的智商甚低的人。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就是這個意思了。博士一直到死,也交代不出他“甲戌本”的來路和出處。他說他忘了,也太把別人當小孩子那樣容易哄了。同樣,從收破爛那兒尋覓出這張不知其誰的畫像,冒充曹雪芹來騙錢的主,至少也該去查一查敦誠的詩。那一句“四十蕭然太瘦生”的“瘦”字,說明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急火攻心,湧上來的一口鮮血,是可能的。而畫像中更類似油鹽店掌櫃、大車店老板的酒囊飯袋,除了齷齪,還能吐出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