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種版本中的巨無霸,美國版和日本版的《酷斯拉》,誇張其對於現代文明的破壞,而莊周筆下的那條相當於半個中國大的魚,卻成為人們的盤中餐。這兩種處理方式,說明在莊周那個上古時期,人類揾食之難;而到了美、日現代資本社會,物質的占有,欲望的擴張,反倒成為這個世界的負擔,於是,便以蜥蜴的瘋狂踐踏來宣泄對於城市森林的憎惡。
這大概就是不同的經濟基礎,不同的上層建築了。
莊周所在的蒙城,一說為安徽的蒙城,另一說為河南的商丘,均屬中原丘陵地帶,離海很遠。也許“本色”上的莊周,從未有機會參加旅遊團,到海南島三亞,在天涯海角留個影什麼的;甚至終其一生,未必見過真正的大海是個什麼樣子。他在漆園當小吏時,守著渦河,那河裏也未必會有太多太大的魚。應該說,此老比較土鱉。然而,這一切,並不妨礙其想象力的縱橫馳騁。在他著作中,開宗明義,一上來就寫一條叫作“鯤”的魚。
想象力,一旦衝決出本色約束,不受時間和空間的限製,在其形象思維的運動過程之中,愈是無羈無絆,愈是無係無定,智慧的爆發也愈是精彩絕倫,氣勢磅礴。所以我們後來的中國人,對他那不可一世的筆墨,除了張口結舌,除了五體投地,除了為我們想象力之遲鈍,之凝滯,之萎縮,之幹茄子化,而抱愧萬分外,隻有望洋興歎,夫複何言?!
看來,此老對魚情有獨鍾。這條魚比任公子釣的魚,大得邪乎,真虧這位老先生想得出來。
北冥有魚,其名曰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曰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徒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齊諧》者,誌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裏,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去以六月息者也。”《莊子·逍遙遊》
作為文學家的莊子,能夢見自己化為美麗的蝴蝶,說明他腦細胞活躍非常。這把子年紀,能這樣浪漫,頗不可思議。但不幸的是,作為正常人的莊子,常常無米下鍋,自然也就無糧進肚。鍋無肚無,鼓盆而歌,歌了半日,也不能充饑,隻好到魏文侯那裏去貸米度日。這當然很慘。我不知道他的太太是否與他一樣同抱“無為”的哲學觀點,同持“無己”的人生態度。如果她不怎麼認同的話,一家人的政見不一,莊周窮而彌堅,不仰附於人,就更值得尊敬了。
因為,他已經辭了漆園吏,無餉可拿;接著,又辭了楚莊王相,有錢不拿,鐵定心要守窮到底。這就是隻有古板的古人才能具有的風格了。今人通常不會那麼傻,眼看使者擺放在麵前的一鎰鎰黃金,而不動心是不可能的。可他卻說:“謝了你們大王這份好意,我寧做一頭孤獨的老豬,也不願成為祭壇上的犧牛啊!”
這樣,享受到無比自由的莊周,物質世界非常貧瘠,精神世界卻非常宏富。於是,“心如泉湧,意如飄風”,發揮出無窮無盡的想象力。後來的中國,像春秋戰國,諸子百家,那些令人震驚的奇思妙想,卻不是很多見的了。屈原那時代,李白那時代,還能產生出讓我們眼睛為之一亮的光彩。20世紀以來,說句不好聽的話,作家的數量在增加,作家的想象力卻在下降,有些作家連本色也弄不好了,隻剩下不三不四。這不能不令人感到詫異。
為什麼,後來的中國文人會變得如此拘束、拘謹、拘泥,漸漸失去先人們那張揚的想象力、那鮮活的生命力、那堅定的自信力,和那源自傳統精神的原動力呢?
第一,中國的重史輕文、史貴於文的文化性格,束縛了中國文人的想象力。
這就得先從“小說”這個詞,最早見於書麵文字的這段《莊子》引文說起。“飾小說以幹縣令,其於大達亦遠矣。”莊周所說的這個小說,不完全是現在所謂的“小說”,隻能說是具有後來小說的萌芽。在他看來,小說不過是淺薄的道理,瑣屑的言談,不登大雅之堂的東西,無論怎樣加以修飾,也不可能求得高高的美名。而這種東西對於通曉宏大的道理方麵,所能起到的作用,那是差得很遠的。
在班固的《漢書》裏,我們又看到了在中國文字中初次出現的“小說家”這個詞彙。在他看來,“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那口氣相當蔑視,就像舊時官紳老爺看待剃頭的、修腳的、搓澡的、擦背的仆役傭工一樣。
所以,在中國一脈相承的文化傳統中,從官方到民間,文學是旁門,史傳才是正宗,甚至連文人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崔念陵進士,詩才極佳,惜有五古一篇,責關公華容道上放曹操一事。此小說演義語也,何可入詩?何屺瞻作劄,有“生瑜生亮”之語,被毛西河誚其無稽,終身慚愧。某孝廉作關帝廟對聯,竟有用“秉燭達旦”者。俚俗乃爾,人可不學耶?(袁枚《隨園詩話》)
這時已是清代了,文學作品到了如此深入人心、如此家喻戶曉的地步,仍然是狗肉不上席,好像後娘生的,坐不到正位上去。小說家言,寫進詩裏,被人笑掉大牙,能不讓羅貫中、施耐庵寒心嗎?由於把史傳抬得很高,把文學壓得很低,史傳的寫實性、求真性被置於尊位,牛皮得很;文學的虛構性、演繹性則視為不入流的東西,隻有自慚形穢的份。這種史傳文體的發達,這種實錄文風的提倡,實話實說,事事有據,所錄所記,字字有本,不妄測一事,不枉增一言。長此以往,作家若要循著史官的路走下去,豈不成了法院庭審時的筆錄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