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嘴巴的功能(1 / 3)

人有一張嘴,作用有二,一是說話,二是吃東西。不言不語,沒關係,但不吃不喝,卻是要死人的。所以,嘴巴的功能,主要是吃。人人皆會吃,但吃得斯斯文文,吃得惡形惡狀,是很不一樣的。前者表現出一種吃文化,是來自修養;後者表現出一種吃心理,則是發自本能了。

中國是個飲食大國,由這種種吃文化與吃心理混合在一起的吃精神,便表現在五千年來我們中國飲食男女之能吃、會吃、善吃、敢吃,以及殫思竭慮,想盡一切辦法,變出千奇百怪的吃上麵。說中國人嘴巴的了不起,達到“當驚世界殊”的地步,是一點也不誇張的。

隨便舉個例子。

劉姥姥進大觀園,賈母請客,有一道菜,叫茄鯗。那位在村子裏常年吃茄子的老婦說:“別哄我了,茄子跑出這個味兒來了,我們也不用種糧食,隻種茄子了。”

眾人告訴她,千真萬確是茄子。她再嚐了嚐,也果然有一點茄子香,然後她請教做法。鳳姐說:“這也不難,你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刮了,隻要淨肉,切成碎丁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肉脯子合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豆腐幹子、各色幹果子,都切成丁兒,拿雞湯煨幹了,拿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裏封嚴了。要吃的時候,拿出來用炒的雞瓜子,一拌就是了。”

劉姥姥聽了,搖頭吐舌說:“我的佛祖,倒得多少隻雞配他,怪道這個味兒!”

僅僅一個茄子,能費這麼大的精力與功夫,不得不歎服中國人的講究口福。外國人一隻麵包,剖開來,塞進一根香腸,再擠進一些顏色令人可疑的醬,站在那兒,吞下肚,就算一頓飯了。他們的大餐,除了不停地換盤子,換刀叉,該到嘴的東西,不是那麼一塊,就是那麼一勺,真應了賈母的一句話:“可憐見的!”所以,你走到世界各地,都有中國飯館,老外經過門口,通常情況下,腿就不想挪動了。由此也可領略中國人對於嘴巴這部分功能的開發,達到怎樣的高水平了。

平心而論,我們中國人不是一個特別具有開創性的民族,都是棍子敲在腦袋上,板子打在屁股上,或者,洋槍洋炮戳在心口,才肯變一變祖宗之法的。獨獨在烹調上,我們完全可以揚眉吐氣,趾高氣揚。全世界的人,都不能不膺服於我們中華民族五千年的飲食文化。美國算了不起的了,世界第一強國,以“國際憲兵”自居,頤指氣使,動不動就把航空母艦開到人家家門口。可談談吃文化,山姆大叔就傻眼了,除了麥當勞,除了肯德基,簡直沒有什麼可以拿到台麵上的東西。他們可以做出世界上最大的比薩餅,最長的熱狗,拿材料往上堆唄,誰不會?可咱們北京街麵上,常見的賣麵茶的大銅壺,隨便拎出一個,也比他們建國的曆史長。這雖說有點阿Q,但也確是不爭的事實。

我們中國有輝煌的吃曆史,我想首先得歸功於神農氏。他老人家就敢什麼都嚐一嚐,唯其如此,中國人至今,除了天上飛的飛機,地下跑的汽車外,沒有不能吃的,沒有消化不了的東西,吃得全世界都朝我們瞪眼睛。

我對這位先祖,恭敬之餘,也有些微詞。神農嚐百草,算是開了一個壞頭。因為這個基礎,他一開始沒有打好,嚐百草的這個“草”字,一下子把中國人的食譜大致給框死了。於是乎,吃茄鯗,那是佼佼者。大多數老百姓的嘴裏,灰灰菜、曲麻葉、榆樹皮、橡子麵,以及艾蒿、蕨根、地瓜蔓、蘿卜纓,草本植物就和五千年來的中國人的胃分不開了。因此,中國人的體質始終不如洋人,“東亞病夫”的帽子戴上以後,很難摘下來;奧運雖拿金牌,可足球衝不出去。我想與祖先們糠菜半年糧,營養不足有關。要是神農氏當年嚐的是挪威三文魚、澳洲大龍蝦、神戶小牛肉、俄國魚子醬的話,也許今天,中國足球早就走向世界,省得可憐巴巴的中國球迷傷心落淚了。

正因為曆史上的中國人餓怕了,才造成中國人特別盼吃、想吃、饞吃、貪吃的現象。在當代中國,過了而立之年的人,諒逃不脫三年災荒那一劫,誰敢侈談自己從未經曆或大或小的饑餓呢?所以,現代中國人,從官員到老百姓,一件永遠樂此不疲的事情,就是吃喝,而且最好是大吃大喝。尤其是不用自己付賬的,那就更值得拚命吃、拚命喝了。所以,中國有撐死的、喝死的諸多記錄。這些人如此狼吞虎咽、風卷殘雲、滿頭大汗、津津有味地吃,吃完了直舔舌頭,還惦著有什麼可以往回帶。這就得怪神農氏打的基礎不好,中國曆史上災荒年景太多,才形成下丘腦那主管攝食的神經有關饑餓反射的部分過於亢進。因此,也造就了中國人吃的本領走在世界前端的原因。

因此,我每當讀到《紅樓夢》裏的吃喝,以及過去和現在一些老饕寫的令人饞涎欲滴的文章,如何製作滿漢全席,如何來吃十全大補,如何欣賞羊羔美酒,如何品嚐八大菜係……常常不懷好意地猜測,這些美食家究竟是吃撐了才想起來寫的呢,還是餓怕了之後產生創作欲望的呢?以我小人之心來度君子之腹的話,大概屬於後者的可能性要大些。我們尊敬的曹雪芹先生,就是一例。他住在北京西山,“滿徑蓬蒿老不華,舉家食粥酒常賒”,“饔食有時不繼”,怎麼能不在《石頭記》裏大寫特寫荷葉羹、螃蟹宴、烤鹿肉、鴿子蛋來精神會餐呢!

好像老外在吃上不如國人那樣餓狼似的迫不及待,而且也不像我們一定要上十道八道菜,非要把客人撐死噎死不可。最近,經常看到一些去過外洋的人,介紹外國人如何招待咱們同胞的文章:一道湯,兩道菜,刀叉盤碟換得倒勤,但實質內容卻不見豐盛,然後上甜食,就“拜拜”了。於是,笑話外國人小氣的同時,也感慨中國人的靡費。

這倒一點不假。再舉一個例子:中國人勸酒,一個音節——“幹”,或兩個音節——“幹杯”;英語裏的這個意思——“cheers”,是三個音節。從這極微小處看,中國人講究的是幹脆利落,直奔主題,能少說一個字,絕不多說一個字,以大快朵頤為主。外國人就不同了,一入座,主人敲敲玻璃酒杯,開始講起,不讓你站起來的兩條腿和擎著酒杯的一隻手發酸,是不會住口跟你“cheers”的。

如果說,外國人的宴會是吃精神的話,那麼咱們中國人的宴會,則是百分之百吃物質了。從天上吃到地下,從江河吃到海洋,水陸雜陳,紛至遝來,大有不吃到海枯石爛山窮水盡誓不住嘴的意思。

全世界不能不拜倒在中國人的嘴下,那可真是厲害啊,越不讓吃什麼,越吃;明著不能吃,暗著吃。越珍稀的動物,越吃;不趁著有的時候吃,絕種了還有屁可吃。於是乎,越值錢的越吃,越難弄的越吃,越精貴的越吃,越是異想天開、別出心裁的越吃,越是普通老百姓吃不著的越吃;越是能吃得比別人高一籌的,哪怕不好吃,也越要吃。而且越是文化層次不那麼高的,越暴發戶的,越突然抖起來的,越舍得犧牲自己的胃。

吃到這種程度,就沒有吃文化,隻有吃心理了。

似乎可以理解,也似乎情有可原,在中國人往事如煙的記憶裏,吃糠咽菜,比起無米之炊,那算是賴以糊口,很足以自慰的日子了。但是,一年到頭,通過腸胃消化係統的,都是些綠色纖維,了無營養,那種匱乏更促使這種吃心理往窮凶極惡發展。一逮到機會,便拚命地吃,不要命地吃,欲壑難填地吃,用瘋狂的補償精神來吃。觥籌交錯,杯盤狼藉,東倒西歪,滿嘴流油。尤其慷公家之慨時,臉不紅,心不跳;花人民之錢,手不抖,眼不眨。喝了還要拿,吃了還要帶。劉姥姥離開賈府,帶著板兒回鄉,還要了一些點心果子之類,何況時下那些在宴會桌上達官貴人、經理老板,更是大包小裹往家帶了。

近年來,所有犯了事的官員,從家中抄出來的贓物,除了金銀債券、美元港幣外,準有好酒若幹瓶。看到這類報道,常常令人啞然失笑,這是隻有我們中國這些隻知口腹享受的莊稼漢式的官員才幹得出來的事。外國也有貪官,但很少見有從家裏抄出幾十瓶陳年幹邑的。當然賄賂未必不包括酒,肯定都喝了。酒本來就是應該喝的嘛。隻有中國這些沒水平的貪官,才像葛朗台似的一瓶一瓶地儲藏起來。老兄啊!你都成萬上億地撈了,還會在乎那區區消費的幾個酒錢嗎?有一位貪官,撈了天文數字的錢,裝在缸裏,埋在屋裏,起贓時,發現一文不少。我想除了應發給他一枚最佳貪官獎章外,或許值得研究一下,他是不是類似那種為藝術而藝術的藝術家一樣,有一種為貪汙而貪汙的癖嗜。否則的話,不能理解他貪汙的目的何在。

所以,這些查出來的和還未查出來的貪汙瀆職的官員,別看他們級別不低,滿口馬列,穿得西服革履,領帶打得還算過得去,經常出國放洋,吃西餐也不出什麼洋相,但其骨子裏,卻永遠是個充滿小農經濟心理的農民。那真是沒有辦法的事。權力和金錢可以搞到一切物質的東西,但權再大,錢再多,卻不能買來屬於精神世界的修養、識見、學問、氣度……由於文化品位的低檔次,政治素質的低水準,因此在生活消費方麵,至今還追求一種動物性的物質滿足。也正是這些官員,是中國當前吃喝風的主要動力,要沒有他們,飯店酒樓、舞廳茶座、保齡桑拿,全套三陪的營業額,一定會降低很多個百分點。